陆未吟这两天心情极好。
不光是因为陆家人要倒霉了,最重要的是,她终于知道新任兵部尚书是何方神圣了。
裴肃!
果然是裴肃!
让陆未吟钦佩的人不多,裴肃算一个。
说他是新任兵部尚书,其实不太准确,因为上一任兵部尚书也是他。
裴肃是武举进士出身,二十五岁率百人死守粮道,身中六箭不退,擢升游击将军。
四十岁积功至兵部侍郎,终以“军制十二疏”震动朝野,拜尚书之位。
裴肃在任时,整顿京营,裁撤虚额,年省军费百万两。
为人刚直,铁面无私,清流骂他酷吏,勋贵斥他狂妄,官场半生树敌甚众。
家眷先后遭遇横祸,年过半百无亲无妻无子,府中仅一老仆一随侍。
听说他书房悬了一幅字,写着:不畏人忌,不惧天诛。
两年前,裴肃彻查军饷贪腐及京营淫秽案,将老豫王世子及庶出几子一并送上断头台,遭其报复构陷,被皇帝外放至陇西任镇守总兵。
自他离京,兵部尚书之位就一直悬空,朝臣心知肚明,皇帝这是让他去外面避风头,终有一日会召回来继续委以重任。
前世,裴肃在起战后才被皇帝召回。
仗打到第三年,国库吃紧,为筹军饷,裴肃提着军棍满京都‘化缘’,从爵府官邸到富户豪绅,找了个遍。
弹劾他的奏章在御书房的案头堆成山,皇帝迫于压力,在朝上罚了他二十军棍,养了一个月才好。
回京后得知此事,陆未吟既钦佩又感激,只可惜无缘一见。
如今,因为突然揭出来的私铸军械案,裴肃提前回京赴任,这回能见上了。
有他在,楚家兄弟及一众斥候沉冤昭雪指日可待。
而且对于陆未吟来说,裴肃能带来的助益还远不止于此。
初秋深夜,夜空星子零散,凉风习习。
永昌侯府西北边的角门悄然打开,采柔提裙走出来。
焦急等候在门前的暗色身影快步上前,冲她耳语了几句,而后将遮住大半张脸的兜帽继续下拉,转身融入浓浓夜色。
陆未吟还没睡,靠在软枕上翻萧东霆给的兵书。
刚洗过的万千青丝如瀑垂落,泛着幽幽冷香。
采柔进来,揭开灯罩剪掉一节灯芯,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小姐真是料事如神,她果然去找陶家小姐了。”
陆未吟嘴角勾起浅笑,目光始终落在书页上。
不管是陆欢歌还是将军府,名声都已经臭了,人人避之不及,而且也没听说陶怡和季如音有什么交情,纵是有心只怕也无力。
看完一篇,陆未吟合上书交给采柔,“还是咱们帮帮她吧!”
“是。”
陆未吟躺下来,“王爷那边还没回信吗?”
轩辕璟自任督查使后,就一直忙着查案,陆未吟约了两回,一直没见上面,偏偏事情要紧必须当面谈,只能递消息继续约。
采柔摇头,“没有。听星扬说王爷这两日不在京中。”
落下烟青床帐,采柔熄灯离开,床上的人儿明眸微动,久久没有睡意。
重来一世,很多事情的时间轨迹都提前了。
轩辕璟提前复明,如今裴肃又提前回京,楚家兄弟的冤屈也会提前昭雪,那胡地呢?
那边的时间轨迹是否也会提前?
眉头蹙紧,片刻后又缓缓舒展。
细下想来应该不会。
这些变化,都是因她重生而来所致,她现在做的这些,除了一个宋争鸣,还远远影响不到万里之遥的胡地。
不过保险起见,第二天,陆未吟还是叫来星扬。
在裴肃抵京之前,有些事得提前铺垫起来。
“我想让你想办法打探一下胡地九部的情况。”陆未吟语出惊人。
“胡地?”星扬抬起头,眼中有不解,更多的是惊讶,“陆小姐打听胡部做什么?”
陆未吟避而不答,“你只需告诉我,能不能查。”
星扬回答得干脆果断,“不能!”
不是不能查,是不能替她查。
大雍律令,私通外夷者死。擅自打探胡地消息,可能牵连边军,有窥探军情之嫌。
陆未吟也不勉强,“好,我知道了。”
星扬走后,陆未吟叫上采香出门。
马车上,陆未吟挑起车帘,鲜活街景落入眼底。
卖炊饼的汉子肩头搭着汗巾,蒸笼掀开腾起蒙蒙白雾;穿红衣的小丫头踮脚够糖人,差点撞上挑柴的樵夫;一个宽脸贵妇自小轿上下来,前拥后簇的走进金玉铺子。
芸芸众生,各有各的活法,但前提是,得活着才行!
陆未吟落下帘子问采香,“那鸟找到了吗?”
采香压低声音回答,“小姐要的赤足鸟是胡地特有,能从黑市买,但得等,最快也要两个月。”
“不行,等不了那么久。”
沉吟片刻,陆未吟道:“你不是说有一种鸟和赤足鸟十分相似,只是冠羽不一样吗?弄一只来。”
“好!”
马车晃晃悠悠,最后停在离石蒙家不远的巷子。
今日天气凉爽,重云蔽日不晒人,阿蒙将矮桌搬到院子里,摆上碗筷,正准备领他娘去洗手吃饭,一扭头看到篱笆外的两人,惊讶一瞬后咧嘴笑起来。
“陆小姐,香香姐,你们怎么来了?”他拉开竹门,“快进来坐。”
采香将手里的糕点放到矮桌上,“怎么现在才吃饭?”
阿蒙搬了凳子出来让她们坐,又各倒了碗茶,然后把朱氏牵到木桶旁仔仔细细给她洗手,随口回答,“我家午饭吃得晚。”
事实是朱氏偷跑出去玩,跟着一群小孩儿去塘里摘莲蓬,弄得满身都是泥,他收拾了半天,拖到这个点儿才吃饭。
换下来的泥衣裳都还在木盆里泡着呢。
陆未吟把凳子挪到已经半枯的瓜架下,听秋风拂叶沙沙响,“你们先吃,吃完跟你说点事儿。”
粗茶淡饭,阿蒙也不好意思叫她们坐下来一起吃,三两下扒完一大碗饭,扭头替朱氏擦掉脸上的饭粒,又给她碗里夹了些菜。
“娘,你慢慢吃。”
阿蒙走到陆未吟面前蹲下,“陆小姐有事交代?”
家里多了两个生面孔,朱氏端着饭碗不安的跟过来,采香拆了糕点,哄小孩儿似的把人带回桌前,哄着她继续吃饭。
望着眼前的少年,陆未吟面色微沉,“阿蒙,你得搬个家。”
等裴肃上任,楚越他们会第一时间呈递诉状,待事情闹大,难保不会有人找到母子俩头上。
他们不能继续住在这里了。
阿蒙豁然起身,脸上浮现出陆未吟看不懂的震惊和无措,眼眶更是在一瞬间泛红,泪水大颗大颗落下来。
陆未吟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跟着站起来,“阿蒙……”
阿蒙胡乱抹掉眼泪,摸着脑袋原地转了几圈,而后道:“好,我马上去收拾。”
陆未吟觉得不对劲,示意采香看好朱氏,自己跟着阿蒙进屋。
阿蒙飞快收好衣裳,又从床脚的墙缝里抠出钱袋子,全程抿紧嘴唇,努力装得若无其事。
“阿蒙!”陆未吟按着他的肩膀止住动作,试探着问:“你知道些什么?”
阿蒙僵硬的扯了扯嘴角,摇头,却将蓄在眼里的泪水晃了出来。
再也绷不住情绪,少年蹲下身,将脸埋在臂弯里嚎啕痛哭。
陆未吟耐心等着,同时将脑海中纷繁复杂的思绪重新整理一遍。
许久之后,阿蒙收住哭声,扬起遍布泪水的脸,“陆小姐,你是不是……认识我哥?”
这话再次确认了陆未吟心中猜想,她将人拉起来,语气凝重的问道:“你哥同你说过什么?”
话音落,耳朵敏锐捕捉到门外有动静,陆未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周身气势瞬间变得如朔风般凛冽。
“是我。”
房门从外面推开,一个灰色身影出现在眼前。
竟是轩辕璟。
而且是脱下锦衣华服,作寻常装扮的轩辕璟。
“王爷。”陆未吟松了口气,福身行礼。
阿蒙不认得轩辕璟,听陆未吟称呼王爷,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跪了再说。
轩辕璟对阿蒙说:“把你哥的家书都拿出来。”
“哦。”
阿蒙起身,去衣裳堆里翻出几封书信。
幽州虽然偏远,但矿产丰富,尤其出产一种黄玉,备受京中贵人追捧,众多玉商频繁往来两地之间,顺道替人捎个东西送个信,挣几个小钱。
石猛的家书便是由此带回。
轩辕璟将信拆开看完,笃定道:“还有。”
阿蒙摇头,眼睛看向陆未吟,“没有了,都在这儿了。”
陆未吟将轩辕璟请到堂屋坐下。
院子里,同样乔装打扮过的星岚正和采香一起陪朱氏说着话。
也不知星岚说了什么,三人一起哈哈大笑。
外头欢声笑语,愈发衬得堂屋里沉闷压抑。
轩辕璟率先开口:“星罗卫按照楚越给的名册去找那些斥候的家眷,发现有几户搬了家。搬家本没什么稀奇,奇就奇在没人知道搬去了哪里,且与亲朋好友全都断了往来,似乎在刻意隐藏行迹。”
陆未吟轻敲桌面,“避祸。”
轩辕璟点点头,又看向阿蒙,语气有些不耐烦,“把信拿出来。”
得知陆未吟急着要见他,他连王府都没回,进城后就直接过来了,现在浑身刺挠,急需沐浴更衣,没那么多耐心跟一个小孩儿周旋。
陆未吟赶在阿蒙否认前出声,“阿蒙,王爷是自己人。”
自己人?
轩辕璟挑眉,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
身上好像没那么刺挠了。
陆未吟身入斗场救出自己,阿蒙对她自是无比信任,当即回屋,站到柜子上,垫脚从瓦片底下拿出牛皮纸严密封好的书信。
这封信比之前的任何一封都要短,只有四个字:风紧,扯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