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饱满的馒头小山般堆叠在箩筐里,那景象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具说服力。
原本因胡大煽动而动摇的眼神,瞬间被眼前真实的、丰盈的粮食所吸引,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这是收拢人心的最佳时刻,赵景行不想说欺骗百姓的话,惹得日后民疑民愤。
在下一个人领取馒头之前,她开口道:
“馒头是有的,粥也是有的。
即日起,城东施粥摊位每月中旬酉时发放馒头。”
丑话总要说在前头,给百姓太高的预期,让他们以为每天都能吃到馒头,不是好事。
赵二押运来的粮食里,不止有大米,还有面粉。
这些面粉够真定县全县上下吃几天。
其他时间也只能喝粥。
同样的粮食分量,喝粥更划算,能喂养更多口人。
当然,不会和之前一样如清水一般就是了。
馒头拿在手里,吃进肚里,可比清汤寡水的稀饭管饱。
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百姓们没想这么多。
有得吃就不错了,哪能顿顿盼着有馒头呢?
他们讷讷地不会说话,干瘦黝黑的脸庞,投出来的视线却是喜爱和崇拜的。
赵景行心里五味杂陈。
她弯腰从胡大手里拿出那个馒头,扶起地上哆哆嗦嗦的狗蛋,顺手把馒头塞到他的怀里。
“念在此人初犯,刑五棍,罚没明日两餐粮食。
若再犯,双倍惩罚。”
狗蛋双眼放光,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把刚得的馒头死死攥在胸口。
一样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但眼神传达出了无比的信任。
百姓们投来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饥饿或是崇拜。
而是掺杂了更复杂的情绪——有领到食物的感激,有对权威的本能敬畏,还有一丝被这意料之外的公正所触动的茫然。
秩序重归队伍。
百姓们动作谨慎了许多,拿到馒头也不再是急不可耐地狼吞虎咽,而是小心地用衣襟或者干枯的手掌兜着,仿佛捧着的是不能碎的珍宝。
分粮小吏也止不住地在心里感叹道,派粮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井然有序的场面。
赵景信听到有人在悄悄嘀咕:“每月中旬酉时......城东......记住了!到时候把娘也背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微凉夜色的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一缕若有似无的麦香,以及劫后余生般压抑着的、无数细碎的庆幸与叹息。
这短暂的饱腹能维持多久的人心?
她知道,考验才刚刚开始。
回到宅院,张盾来了。
恰好慕容复就在宅内,当即接待了这位真定府知府。
北地赈济使和北地赈济副使来了真定县,他作为知府,理应来述职拜见。
若等到赵景行亲自找上门,年底吏部考核,就有的说头了。
透过半开的门扉,只见真定知府张盾正襟危坐,声音带着刻意放低的“忧切”:
“慕容大人明鉴,下官实在担心这馒头......一月仅一次,却也能叫百姓望眼欲穿。
若后续粮草不畅,只怕这点甜头,转眼就成了烧身的炭火......”
端坐上首的慕容复神色淡漠,指尖在圈椅扶手上漫不经心地一点一划,未曾立刻作答。
张盾这厮,说他聪明,他在赵景行居住的宅院套话慕容复。
说他不聪明,他还能及时赶来,收到城东发放馒头的消息,想要套话。
恐怕胡大闹事的消息,他也已经得知。
几句话就暴露了他的来意。
无非就是想打探打探,赈灾粮食一共有多少,能拨给他多少罢了。
“承之兄,我回来了。”
赵景行人未至,声先达。
谁不是个人精,一句话,让张盾收了话头,避免三人陷入尴尬的境地。
她慢悠悠踏入门内,和慕容复不动声色对视一眼,才故作惊讶地看向下首的张盾。
“张知府怎么突然造访?”
张盾闻声转头,脸上瞬间堆起几乎夸张的热情笑容,“王爷好久不见。”
伸手不打笑脸人,赵景行颔首回应,再次点他,“张知府有何贵干?”
张盾态度恭敬,拍她马屁,“王爷不辞辛苦,跋山涉水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凡事亲力亲为,事必躬亲,德佑百姓,是我等臣子的典范。”
怕冷落了一旁的慕容复,他又把慕容复吹捧了一遍。
短暂的溜须拍马之后,他终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下官招待不周,让王爷和慕容世子屈居此地,粗茶淡饭,实在是下官的过失。
还请王爷和慕容世子赏个薄面,也好让下官尽一番地主之谊。”
赵景行和慕容复没来真定府,享受他的招待,让他心慌了。
张盾左思右想,只能把原因归结于他没有在二人出京时就去信巴结,因此惹了不痛快。
这两尊大佛,招待不好就只能等着他们回京去吏部参自己一笔......
赵景行哪能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她只是厌倦了地方官员毫无意义的招待和孝敬。
美酒佳肴、美景美人,一群人在声色犬马之地纵情享乐。
原先她就总觉得这样的地方最是容易藏污纳垢,贪嗔痴,三毒俱全。
有了慕容复和令舒,更不愿意靠近。
当然,这样的理由也不好拿出来说。
张盾来得正好,她把自己和慕容复在卧牛岗附近的发现告诉了他。
以前的旱灾,官府往往集中精力在维持秩序和布施米粮上,硬生生熬到下一场雨水降临才算结束。
这其中有人手不足的原因,也有官府自身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的原因。
“张大人不必费神,我受圣上旨意,一切以抗旱救灾为重。
百姓是社稷之本,吃住于我都不是紧要的。
如果张大人愿意回去之后,加派人手重新探查往年废弃水源,为圣上分忧,是再好不过了。”
张盾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僵硬。
探查废弃水源?
现在粮食都发愁,还要额外抽调人手去钻那些早已干涸多年的废井深沟?
这不是在给他本就焦头烂额的事务添乱吗?
他心里如同烧开的滚水锅底翻腾,暗骂着这位王爷不识时务,表面上却堆起十二分的为难与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