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那两位龙国军界大佬都走之后,病房静了下来。
消毒水那特有的、带着点金属腥气的味道顽固地钻进李小川的鼻腔。
像一层无形的薄膜,糊住了整个感官世界。
窗外那株高大的梧桐,叶子在午后的风里蔫蔫地晃着。
投下的影子在惨白墙壁上拖得老长,百无聊赖地爬行。
点滴管里透明的液体,以令人心头发慌的缓慢速度。
一滴,又一滴,坠入下方的塑料壶。
敲打出一成不变、几乎凝固的时间节拍。
他仰面躺着,盯着天花板上那几道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裂纹。
病房里一时静得只剩下点滴的滴答声和窗外遥远的车流嗡鸣。
307厂副厂长赵刚靠在墙边的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李小川叫他不用在这了,可是他不肯。
美女小护士林薇则坐在床尾的小凳上。
低着头,纤细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一本卷了边的《实用护理手册》,纸页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人从外边推开。
李小川、赵刚,连带着专注看书的林薇,三个人几乎是同时一个激灵,齐刷刷地抬起头。
六道目光带着刚被惊扰的茫然和愕然,直直地投向门口。
门口站着的,赫然是不久之前才离开那位陆军中将,陈志刚!
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整个门框,肩章上的将星在走廊顶灯下反射出不容错辨的冷硬光芒。
那张国字脸膛因一路疾走而泛着明显的红晕,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几缕灰白的鬓发被汗水打湿,紧贴在皮肤上。
胸膛还在明显地起伏着,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的一只大手还紧紧握着冰冷的门把手,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按在腰间——那个习惯放枪的位置。
那双平日里就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更是亮得惊人。
里面燃烧着某种近乎滚烫的、不容置疑的迫切,仿佛两团被强行压抑却依旧灼人的火焰,直勾勾地钉在病床上的李小川身上。
病房里死寂了一瞬。
赵刚彻底吓醒了,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
林薇手里的《实用护理手册》“啪嗒”一声掉在腿上,她慌忙弯腰去捡,白皙的脸颊瞬间飞起两片红霞,手忙脚乱。
李小川只觉得喉咙有点发干,心口那点烦闷被这突如其来的“回马枪”搅得七零八落。
只剩下满心的惊疑和一种荒谬的预感。
陈志刚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牢牢锁定李小川的脸。
似乎要穿透他的皮肤,看清他颅骨下每一个想法的回路。
“陈将军?”
李小川的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干涩,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您这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他试探着问,目光飞快地扫过病房的角落,仿佛那里真能凭空出现一件中将的遗落物。
陈志刚连忙朝他摆了摆手。
他松开紧握门把的手,那金属物件轻轻弹回原位,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然后迈开穿着厚重军靴的脚,两步就跨到了李小川的病床前,带起一股裹挟着室外尘土和硝烟气息的风。
军靴踏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重而果断的“咚、咚”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病房里另外三人的心跳上。
他停在床边,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李小川整个人都笼罩进去。
“小川同志!”
“我回来,是代表陆军,正式向你求援!”
“我们需要你!”
“轰”的一下。
李小川感觉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求援?
这可就好玩了。
陆军现在好像没遇到什么尖锐的问题呀。
空军就要命了。
歼8、歼9,一系列问题……
“陈将军。”李小川的声音维持着平稳,“歼十的图纸…已经安全移交了。空军那边……”
“不是空军!”
陈志刚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
“小川院士,我陈志刚今天把话撂这儿,不藏着掖着了!”
“张司令在,他当年是从死人堆里把我拉出来的老班长,我敬他三分,得讲个规矩体统。”
“现在,就咱们几个,我就直说了。”
“我们陆军也需要你这样的军工奇才!”
“我们……需要你的脑子!需要你的技术!”
“希望你……”
“老班长说,你原来是在科学院搞物理的,你现在也不属于空军,帮帮咱陆军升级装备呗。”
“你也知道,咱们龙国陆军,那是从血与火里杀出来的!”
“抗美丽卡,顶毛熊,揍阿三,收拾南越猴……哪一仗不是顶着人家钢铁洪流、天上飞机狂轰滥炸打下来的?”
“咱们的装备比不上人家啊。”
“靠的是什么?”
“靠的就是这股子气!这股子骨头缝里榨出来的硬气!硬是在装备差着代的情况下,把‘世界第一陆军’这块响当当的牌子,重新给咱们龙国扛了回来!”
……
陈志刚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金属撞击般的回响。
每一个字都砸在病房的墙壁上,也砸在李小川的心上。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泛黄的战史照片里,战士们穿着单薄的棉衣,端着老旧的步枪,在冰天雪地里迎着钢铁猛兽冲锋的身影。
那份浸透血泪的荣光,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中将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像绷紧的弓弦猛地松弛,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可小川同志,时代变了!”
“光靠志气,靠骨头硬,不够了!”
“咱们的装备……太老了!”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窗外,似乎能看到远处基地训练场上,那些在尘土中缓慢爬行的、轮廓模糊的老式坦克剪影。
它们像迟暮的老人。
“59扛了多少年?”
“63式步战车,那钢板……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一位陆军统帅目睹子弟兵用血肉之躯去对抗时代落差的无力与心痛。
“人家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在变,变得更快,更硬,更凶!咱们的子弟兵,不能总是用命去填这个技术鸿沟!”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咔吧”一声轻响,手背上青筋虬结:
“升级!”
“陆军装备必须升级!”
“这是燃眉之急!”
他再次看向李小川,眼中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那份沉甸甸的期盼,那份身为统帅的焦灼,如同实质般压在李小川的心头。
“可问题是——难!太难了!”陈志刚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技术,咱们缺。”
“人才,咱们缺。”
“但最要命的,是钱!是资源!”
他激动地挥舞了一下手臂,动作幅度之大,带起的风拂动了李小川额前的碎发:
“国家刚喘过气,百废待兴!”
“多少双眼睛巴巴望着,多少张嘴巴嗷嗷待哺!”
“教育要钱,盖学校要钱;民生要钱,修路、架桥、建工厂要钱;老百姓要吃饱饭,穿暖衣,这更要钱!”
“勒紧裤腰带搞军备?”
“行!我陆军几十万将士,第一个勒紧裤腰带!可勒得太狠了,把老百姓勒垮了,勒得怨声载道了,那咱们这身军装穿着还有什么意思?”
“咱们保卫的又是什么?”
“这道理,我陈志刚懂!”
中将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切的、几乎是悲壮的无奈。
他不再看李小川,而是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投向更辽远的地方,投向那片需要他守护的土地和人民。
病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林薇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气声。
赵刚早已从震惊中回过神,脸上只剩下肃然和沉重,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李小川静静地听着,胸中那股被医院圈禁的烦闷,竟被这沉重的现实冲淡了些许。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滞涩的情绪在无声地翻涌。
陈志刚猛地转回头,那双经历过无数烽火的眼睛再次牢牢锁住李小川,里面所有的无奈和沉重瞬间被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恳求所取代。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李小川的心弦上:
“小川同志,我知道这很难为情。”
“你为国家做的够多了,这次又负了伤……按道理,我不该开这个口。”
“可……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空军有你,有张司令,眼看着就要一飞冲天。可我们陆军这边……”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竟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几十万将士,眼巴巴地盼着啊!”
“盼着手里家伙什能硬气点,腰杆子能挺得更直点!”
“盼着再跟强敌狭路相逢时,不再是用血肉之躯去硬撼人家的钢铁!”
“这份盼头……这份沉甸甸的盼头……压得我老陈……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