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郊外的育婴堂,是用旧驿站改的。青瓦上的霜还没化透,檐角的冰棱垂得像水晶帘子,屋里却暖烘烘的——十几只摇车并排摆着,裹在襁褓里的婴孩大多在哭,哭声细弱得像猫叫,衬得那几个面无表情的乳母愈发冷硬。
堂吏搓着手,跟在澈儿身后,声音压得很低:“殿下,这育婴堂是上月才开的,收留的都是被弃的婴孩。乳母都是从乡下雇来的贫苦妇人,给的月钱不算少,可……人心难测啊。前几日还好好的男婴,昨夜突然没了气,乳母说是‘惊风去了’,可那孩子脸上分明有压痕……查又查不出实证,总不能一个个盯着。”
澈儿走过摇车旁,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女婴正张着嘴哭,嗓子已经哑了。乳母端着碗米汤,木勺往婴孩嘴里塞,溅出的米汤打湿了襁褓,她也懒得擦。澈儿停下脚步,指尖悬在婴孩冻得发紫的小脸上,没敢碰——那皮肤薄得像层纸。
“东墙是空的?”他忽然问。
堂吏愣了愣:“是,刚粉刷过,还没来得及挂画……”
“取朱砂印泥来。”澈儿转身,玄色披风扫过地上的炭盆,火星子“噼啪”跳了两下,“自今日起,凡在此当值的乳母,哺育前需以右手拇指蘸朱砂,在东墙上按指印。哺育毕,再按一次。每日当值,哺几婴,按几印,所哺婴孩之名,由书吏书于指印之下。”
乳母们闻言,脸色都变了。有个眼角带疤的妇人忍不住嘟囔:“按指印?这不是拿我们当犯人审吗?”
“若无愧疚,何惧指印?”澈儿目光扫过她们,像冰棱落在炭火上,“这指印是记,也是凭。婴孩若安好,指印便是功德;若有差池,指印便是凭证。墙上的印子褪得了色,人心上的账却抹不去。”
朱砂印泥很快取来了,红得像血。书吏捧着账簿,站在东墙下。第一个乳母被推了出来,她哆哆嗦嗦地蘸了印泥,将拇指按在墙上——一个鲜红的指印,带着螺形的纹路,在白墙上格外醒目。书吏在旁边写下:“卯时,张氏哺阿大、阿二。”
澈儿看着那指印,纹路里还沾着些泥灰——是方才抱婴孩时蹭的。他没作声,转身去看摇车里的婴孩。那个瘦女婴不知何时不哭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屋顶的梁木,小手攥得紧紧的。
接下来几日,东墙的指印渐渐多了起来。横七竖八的红印子,有的深有的浅,有的清晰有的模糊,像开了一墙的红梅。乳母们按印时,动作也从最初的抵触变得郑重——有个乳母给婴孩喂米汤时,想起墙上的指印,手不自觉地轻了些,竟发现那孩子小口吞咽的样子,比哭起来顺眼多了。
带疤的乳母负责照看三个病弱的婴孩。头几日按印,她总是草草了事,指印歪歪扭扭。直到第五日,她按完印转身,看见最小的那个婴孩正抓着她的衣角,小拳头攥得紧紧的。那天夜里,婴孩发了热,她破天荒没去睡,守在摇车旁,用布巾沾着温水给孩子擦额头,直到天亮。第二天按印时,她的指印格外用力,红得像要渗进墙里。
书吏每日核对指印与婴孩的状况,发现哭闹的婴孩少了,乳母们喂饭时也多了些耐心。有个新来的乳母笨手笨脚,给婴孩换尿布时总弄疼孩子,看着墙上自己歪歪扭扭的指印,竟偷偷抹起了眼泪,求着老乳母教她怎么抱孩子才舒服。
澈儿再去时,东墙的指印已经层层叠叠,有的地方朱砂厚得发亮。一个乳母正给婴孩喂奶,动作轻柔得像在捧着易碎的瓷瓶。看见澈儿,她慌忙起身,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那手上还留着按印时蹭的朱砂红。
“这墙……”澈儿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最上面的指印,朱砂还没干透,“比万言保书都管用。”
堂吏笑着点头:“可不是嘛。乳母们都说,看着满墙的指印,就像看见孩子们的眼睛在盯着,不敢不用心。前日李乳母回乡下省亲,临走前还特意来看了看自己按的印,说‘这印在,就像我还在这儿守着’。”
摇车里的婴孩大多睡了,偶尔有几声呓语,软乎乎的。那个瘦女婴胖了些,小脸红扑扑的,正含着乳母的手指咂嘴。乳母看着她,脸上的疤好像都柔和了些,伸手在墙上自己的指印旁,轻轻画了个小圈。
澈儿走出育婴堂时,日头已经升高,檐角的冰棱在融化,滴下水珠,打在青石板上“嗒嗒”响。他回头望了望那面墙,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满墙的指印像无数双眼睛,亮得让人心里发暖。
他知道,这些指印挡不住所有的恶意,却能在人心上刻下一道痕——一道关于责任、关于怜悯的痕。就像这墙上的朱砂,会褪色,会模糊,但只要还有人在这墙上按印,就有人记得,这些被遗弃的婴孩,也曾被一双双带着温度的手,好好抱过。
后来,育婴堂的东墙被称为“护婴壁”。新来的乳母总要先看这面墙,老乳母会指着那些最深的指印说:“你看,这是王妈妈按的,她带大的孩子最多;那是李嫂子的,她走时哭得比孩子还凶。” 指印层层叠叠,像在诉说一个道理:有些承诺,不必写在纸上,刻在墙上,记在心里,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