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的深渊,四周是粘稠的黑暗和尖锐的剧痛。肺腑间撕裂般的钝痛从未消失,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砂砾。无数破碎的画面在黑暗中翻搅——刺目的明黄龙袍在火焰中扭曲、陈锋浑身浴血的嘶吼、张珩被拖出时怨毒的眼神、还有……帝王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眸!
“唔……” 一声压抑的痛苦呻吟从喉间逸出。沉重的眼皮如同被黏住,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模糊的光影晃动,鼻尖萦绕着浓重而熟悉的药草苦涩,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紫檀焚烧后的焦糊味?
“王爷!王爷您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刻意压低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是近身服侍的宫女。
视线艰难地聚焦。头顶是熟悉的明黄承尘,身下是养心殿暖阁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榻。厚重的锦被盖在身上,却驱不散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孙院正布满沟壑的脸出现在视野上方,正凝神捻着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他腕间穴位。
“莫急,莫急……” 孙院正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松弛,“王爷心脉受激过甚,气血逆冲,万幸……万幸陛下及时以内力疏导,险险吊住了您这口气。如今醒来便好,醒来便好……需静养,万不可再动心神……”
内力疏导?殷照临混沌的思绪捕捉到这个信息。是东方宸……在他昏迷时,以内力为他续命?
巨大的困惑和那深入骨髓的、被彻底看穿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张珩伏诛,龙袍焚毁,叛乱平息……一切似乎尘埃落定。但萦绕在心头的巨大谜团——东方宸那匪夷所思的“预知”——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因这最后时刻的出手相救,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他究竟想做什么?是施恩?是另一种更深的控制?还是……那无法理解的“知晓”,让他做出了这些举动?
“陛下……” 殷照临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牵扯着胸腔的剧痛。
“陛下在正殿。” 孙院正连忙道,示意宫女用温热的软巾小心沾湿殷照临干裂的唇,“张贼伏诛,首级悬于安定门示众。其党羽正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牵连甚广。陛下……已连续两日未曾合眼,就在正殿处置善后。”
正殿……殷照临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暖阁通往正殿的那扇紧闭的雕花隔扇门。门缝里,隐约透出明亮的烛光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威压。
就在这时,隔扇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福海那张布满疲惫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脸探了进来,见到殷照临睁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压低声音对孙院正道:“孙老,陛下问,王爷可醒了?若醒了,精神尚可支撑片刻……陛下……想过来看看。”
殷照临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来了!那个掌控着他所有困惑与恐惧源头的人!
孙院正犹豫地看向殷照临,见他虽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但眼神却异常清明锐利,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究。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王爷刚醒,切不可久谈,更不可动气。”
福海应了一声,无声地退开。
不过片刻,沉稳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停在门外。沉重的隔扇门被彻底推开。
东方宸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只是肩头洇开的暗红血迹已被新的绷带覆盖,衣袍也换过了,却掩不住眉宇间浓重的疲惫。两日未眠,让他的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但那双深眸,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锐利、清醒,如同被寒泉洗过。他身上那股掌控一切的帝王威仪并未因疲惫而减弱,反而沉淀得更加内敛,也更加……深不可测。
他挥了挥手,孙院正和宫女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了出去,暖阁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东方宸没有立刻走近,只是站在门口几步远的地方,目光沉沉地落在殷照临脸上。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逼迫、试探,却带着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审视,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又仿佛在评估着某种……刚刚建立起来的、极其脆弱的联系。
空气凝固。只有暖阁角落铜兽香炉里,安神香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殷照临迎着他的目光,胸腔的剧痛和翻涌的气血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探究。他等着,等着这位帝王开口,等着他或许会给出的、关于那“不合常理”的解释,哪怕……那解释依旧是谎言。
东方宸的目光,缓缓从殷照临苍白的脸,移向他搭在锦被外、依旧无意识捻动着的手指——仿佛还在摩挲着那并不存在的羊皮地图卷口。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殷照临那双深潭般的、写满了警惕、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的眼眸上。
“皇叔,” 东方宸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连轴处置朝政的疲惫,却异常清晰,“感觉如何?”
依旧是平淡的开场,避开了所有核心。
“托陛下洪福……死不了。” 殷照临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冷硬。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戒备,目光如针,刺向东方宸,“张珩伏诛,朝局动荡。陛下……不去坐镇中枢,来此作甚?” 他在逼,逼东方宸说出真正想说的话。
东方宸似乎并不意外他的态度,甚至嘴角勾起了一丝极淡、极涩的弧度。他没有回答殷照临的问题,反而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榻边。他没有坐下,只是垂眸看着殷照临,那目光仿佛穿透了虚弱的躯壳,看到了更深的东西。
“朕做了一个梦。” 东方宸的声音很轻,如同梦呓,却清晰地敲在殷照临紧绷的心弦上,“一个……很长,很冷,充满了背叛、鲜血和……无尽悔恨的噩梦。”
殷照临的呼吸猛地一窒!梦?!
东方宸的目光投向暖阁角落那盆早已冷却、只剩下灰黑余烬的紫铜炭盆,眼神变得悠远而沉重:“在那个梦里,朕失去了太多。信任被辜负,忠良被屠戮,江山飘摇,烽烟四起……最终,连最后一点星火,也被亲手……掐灭。”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真实的、浸透骨髓的痛楚,绝非作伪。
“朕醒来时,” 东方宸的目光重新落回殷照临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洞察,有审视,更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发现有些事,竟与梦中……惊人地相似。比如,张珩的野心,比如……某些本该致命的危机。”
他的话语在此顿住,没有说“比如你的药方”、“比如你的舆图”、“比如龙袍”,但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殷照临的心上!
梦!他竟然说是梦!
荒谬!这解释简直荒谬绝伦!可除了这无法证伪也无法理解的“梦”,还有什么能解释他那些精准到毛骨悚然的“预知”?!
巨大的荒谬感和那被命运愚弄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殷照临。他看着眼前年轻帝王脸上那真实的疲惫与沉重,看着那双深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痛悔,有孤寂,更有一种……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对他殷照临反应的期待?
他是在赌!赌自己会相信这个荒谬的“梦”?赌自己会接受这建立在“预知”上的、脆弱的新局?
“所以……” 殷照临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陛下焚烧龙袍,雷霆平叛,甚至……以内力为臣续命……皆因……一个梦?” 这疑问,带着浓浓的嘲讽,却也藏着最深的不解。
东方宸沉默了片刻。暖阁内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是,也不是。” 东方宸的回答模棱两可,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坦诚,“梦,让朕看到了深渊的模样,看到了……某些被忽略的星火的价值。”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盆余烬,最终,无比郑重地、落在了殷照临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皇叔,朕不在乎你信不信那个梦。朕只问你——”
“这烬余的江山,这飘摇的危局,这北境未熄的狼烟……你殷照临,可愿与朕——同执此局,共守此疆?”
没有解释,没有承诺,只有赤裸裸的、关乎未来道路的抉择!是选择沉溺于被掌控的恐惧和无法解开的谜团?还是选择抓住这“烬余星火”般的机会,赌一把这建立在帝王“噩梦”之上的、未知的新局?
殷照临闭上了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北境浴血的将士,张珩怨毒的眼神,陈锋浑身浴血的嘶吼,那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的明黄……还有,帝王那深不见底、却在此刻流露出一种近乎脆弱期盼的眼眸。
剧痛依旧撕扯着肺腑,但一股奇异的力量,却仿佛从那冰冷的余烬深处,悄然滋生。
许久,久到东方宸以为他不会回答。
殷照临缓缓睁开了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冰封未化,警惕犹存,疲惫深重……但在那一切之下,却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星火。
他没有看东方宸,目光投向窗外。
铅灰色的天幕尽头,厚重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微弱却真实的晨曦,正顽强地刺破黑暗,洒落在覆雪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一点……金色的微光。
他没有说“愿”,也没有说“不愿”。
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对着那缕刺破黑暗的晨光,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暖阁内,一片沉寂。
东方宸紧绷的肩背,在殷照临那无声点头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他看着榻上那人苍白的侧脸和望向窗外的、燃着星火的眼眸,深不见底的眼底,那沉重的、仿佛背负着整个前世的疲惫,似乎终于被这缕微弱的晨曦,撕开了一道缝隙。
烬余的星火,终在晨光熹微中,悄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