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甜腻得令人发齁,仿佛淬了十斤蜜糖,又黏又腻,直往人骨缝里钻。
穆玄澈瞬间如临大敌!
他几乎是本能地,在周欣萍裹挟着浓烈香风扑至身前一尺之际,猛地抬手,五指张开,做了一个极其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止步手势!
那动作带着帝王的威压和毫不掩饰的抗拒。
紧接着,在周欣萍错愕僵住的笑容里,穆玄澈竟毫不犹豫地转身疾步后退!
明黄的龙袍下摆翻飞,他几乎是逃也似的,以最快的速度闪身退入了养心殿内。
逃离的瞬间,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惊疑、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狠狠剜向静立一旁的邢烟。
而恰在此时,邢烟也抬起了眼,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微抿,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恰到好处地盛满了无辜、无奈与一丝若有似无的委屈。
“周小姐,请留步——”
赵德允不愧是人精,反应极快,几乎是穆玄澈身影消失的刹那,他已一个箭步上前,手中拂尘如一道无形的屏障,稳稳地拦在了周欣萍与殿门之间。
他脸上堆着恭敬得挑不出错的笑,眼神却锐利如鹰。
周欣萍满腔的热情被兜头浇了盆冷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鼻翼翕动,发出一声极不体面的冷哼。
她骄横地扬起下巴:“哼!你不让我进去,那我就在这儿等着!”
她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志在必得的光芒。
而后,她将目光投向缓步靠近的邢烟。
“你不是说有要事面圣吗?”
周欣萍立刻将矛头转向邢烟,语气带着颐指气使,“我跟你一起进去!”
她说着,便要越过赵德允。
“周小姐,”赵德允的声音依旧恭敬,却带上了不容置喙的力度。
“没有皇上亲口谕旨,任何人不得擅入养心殿内殿,嘉贵人是奉召而来。”
言外之意,你周欣萍,还不够格。
周欣萍被噎得脸色更难看了。
邢烟适时地展露一个安抚性的浅笑,声音温软,带着十足的诚意。
“周妹妹莫急,且在此处稍候片刻。嫔妾进去,定会向皇上禀明妹妹一片诚心,让妹妹如愿得见天颜。”
她语气笃定,仿佛胸有成竹。
这包票瞬间安抚了周欣萍焦躁的心。
她眼中的阴霾散去,重新燃起得意与期待,勉强维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挥了挥手。
“那你快去快回!莫让本小姐久等!”
邢烟微微颔首,领着面色忧惧的宝珠,款步踏入了那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养心殿内殿。
殿内,沉檀幽冷。
穆玄澈背对着殿门,负手立于巨大的雕花窗棂前。
明黄的身影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孤寂。
窗外天光正好,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阴郁。
浓得化不开的疑惑与一丝被冒犯的怒火在他胸腔里翻涌。
邢为何会带着周欣萍来?
这难道就是太后一早急召她的目的?
周欣萍是先皇后的堂妹,自元后薨逝,太后便处心积虑,想将这个骄纵的侄女塞进后宫,填补那中宫的空缺,延续周家的荣耀!
这一切,他心如明镜!
可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处处受制的年轻帝王,羽翼渐丰的他,最厌恶的便是被人如此掣肘,尤其是以为你好为名的摆布!
“臣妾拜见皇上!”
邢烟清越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她屈膝行礼,姿态恭谨柔顺,挑不出一丝错处。
穆玄澈猛地转过身,那双幽深的眸子如同淬了寒冰,死死锁住邢烟,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她是你带来的?”
他不能理解!他分明已对她流露出不同寻常的青睐与兴趣,她竟亲手将一个对他虎视眈眈、背后站着太后的女人推到他面前!
她是对他毫无情意?
还是在她心中,他也不过是个贪图美色的昏聩之君?
他紧蹙着英挺的剑眉,目光如炬,试图穿透邢烟温顺的表象,看清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那眼神里混杂着探究、失望和一种被背叛的刺痛。
“是。”
邢烟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简单的承认,却让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穆玄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看似柔弱的女子,额角淡青色的血管隐隐跳动。
一股被愚弄、被轻视的怒气直冲顶门!
他强压着怒火,声音却已带上冰碴:“为什么?”
这三个字,问得极沉,极重,仿佛承载了他此刻所有的困惑与怒意。
邢烟终于缓缓抬起头。
她没有躲避他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直视着帝王翻涌着风暴的眼,目光灼灼,坦荡得惊人。
“为了皇上。”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为了朕?”
穆玄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喉间溢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充满了嘲讽。
邢烟重重地点了点头,神情无比认真。
“太后的用意,嫔妾心知肚明。嫔妾今日未曾忤逆太后懿旨,一则是身为嫔妃,不敢违逆;二则……”
她顿了顿,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二则,嫔妾亦不愿皇上因嫔妾之故,与太后再生嫌隙。”
“好一个不愿!”
穆玄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在殿内回荡。
邢烟却仿佛感受不到那迫人的帝王之怒,继续平静地陈述,如同在分析一件与己无关的朝政。
“皇上与太后母子情深,太后虽有私心,然周小姐出身名门,入宫侍奉皇上,于礼法、于朝堂,亦非不可行之事。嫔妾愚钝,难解其中千丝万缕的利害,但……”
她微微仰起脸,眼中流露出一种为君分忧的赤诚,“只要是对皇上、对江山有利之事,嫔妾便觉得可行。”
“那你呢?你也希望朕让她入宫?”
穆玄澈几乎要被她的深明大义气笑了。
怒火冲昏了理智,此刻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冷静得可怕,也疏离得可怕,他根本听不进她后面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邢烟迎着他燃烧着怒火的视线,忽然毫无征兆地、带着一丝豁出去的意味,轻轻反问了一句。
“皇上,这后宫里的女人,还少吗?”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帝王的震怒壁垒。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
穆玄澈眼中的滔天怒火,竟因这句看似大不敬、却又直指核心的反问而奇异地凝滞了一瞬。
那翻涌的赤红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
后宫佳丽无数,多一个周欣萍,顶多算是多了一个摆设。
可他在意的,不是要不要纳周欣萍入宫,而是有人竟然将他主动推给别人!
而那个人竟然是邢烟!
所以,她是真的不懂他到底想要什么吗?
邢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深深地、无比郑重地对着穆玄澈拜了下去,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金砖地面。
起身时,她缓缓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那纤细的背影透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落寞与脆弱。
行至殿门光影交界处,她似乎不堪重负,抬起宽大的衣袖,极快地、极轻地拂过眼角,那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却足以让一直死死盯着她背影的穆玄澈捕捉到那瞬间闪过的晶莹水光。
她哭了?
穆玄澈站在原地,望着那抹消失在殿门口的清丽背影,只觉得心头像是被无数丝线缠绕、拉扯,方才的愤怒被一种更加凌乱、更加酸涩、更加难以言喻的情绪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