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腥甜骤然涌上喉头!王伯安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枯瘦的手猛地捂住胸口——那里,仿佛真有一块无形的巨石,重重地压在了“民为贵”三个字上!
“太傅爷爷!”霜儿看到老人痛苦摇晃的样子,吓得失声惊呼,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
“阿姐!”泉儿却异常冷静,小手死死拽住了霜儿的衣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紧盯着王伯安胸口那块残简,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地上碎裂木板中露出的磁石片,小眉头紧紧蹙起,似乎在急速思考着什么。
夏紫月没有理会王伯安的异状,她接过陈砚秋的卷宗,目光锐利地扫过上面的数字,脸色沉静如水,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她合上卷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学堂内每一个人的耳中,也如同冰锥般刺入王伯安混乱的意识:
“好一个‘正道’清流!读圣贤书,行禽兽事!用着最古旧的算筹,打着最堂皇的旗号,算盘珠子拨弄的,却是吸髓敲骨的买卖!”她的话语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旧日引以为傲的一切之上,“若非这‘奇技淫巧’所造的机关算盘,如何能在一夜之间,从这浩如烟海的糊涂账里,揪出这些硕鼠?如何能替北地数十万亟待水利灌溉以活命的百姓,保住这一粒米、一文钱?”
她的目光,终于转向了身体佝偻、面如金纸、捂着胸口仿佛承受着剜心之痛的王伯安。那目光平静,却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落在他胸前那在磁粉余晖中依旧清晰无比的“民为贵”三字上。
“太傅,”夏紫月的声音放缓了些许,却带着更重的力量,“圣贤书,自然是好的。‘民为贵’更是千古至理。然则,道理若只悬于口舌、束之高阁,而不能化为活民、利民、护民之实策,甚至成为某些人遮掩龌龊、盘剥黎庶的华美外衣……那这圣贤书,读之何益?这‘道’,卫之何用?”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终于再也压抑不住,猛地从王伯安口中喷溅而出!猩红的血点,如同凄厉的梅花,点点洒落在他深紫色的官袍前襟,有几滴,正正溅在那块吸附着“民为贵”残简的木片上,将那三个字染得一片刺目惊心!
“太傅!”陈砚秋惊呼出声。
王伯安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下瘫倒。浑浊的老泪,混着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滚滚而下。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不是去擦拭血迹,而是死死地、痉挛般地抓住了胸前那块染血的残简木片。仿佛那是他溺毙前,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又像是他毕生信仰崩塌后,仅剩的一点让他痛彻心扉的真实。
“民…为…贵……”他喉头嗬嗬作响,破碎地挤出这三个血染的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灵魂撕裂般的痛苦和巨大的茫然。他一生所求的“道”,他誓死扞卫的“正”,在这一刻,被女帝冰冷的诘问、被这机关算盘揪出的肮脏现实、被胸口这以“奇技”方式烙印的圣贤箴言,彻底击得粉碎!
夏紫月看着瘫倒在地、老泪纵横、抓着染血木片如同抓住最后一点浮木的王伯安,眼中并无半分胜利者的快意,只有一片深沉的凝重。她知道,摧毁一个老人固守一生的信念,远比摧毁他的肉体更加残酷。但大楚的沉疴,需要刮骨疗毒!这第一步,必须踏出。
她不再看地上的老人,目光转向被泉儿护在身后、小脸依旧苍白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的霜儿,以及地上那碎裂的磁力识字板残骸。
“霜儿。”
“娘亲……”霜儿怯生生地应道,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惊吓的余悸。
“你的磁力板,”夏紫月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力量,“除了认字,还能做什么?”
霜儿一愣,茫然地看了看地上碎裂的木板和散落的磁石片、字块,又看了看太傅爷爷胸前那片染血的残简,小脑袋似乎有些转不过来。
这时,一直沉默观察的泉儿,小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明悟的光芒。他松开拽着姐姐的手,几步跑到散落一地的零件旁,小手飞快地在木屑和磁粉中翻找。很快,他找到了一块较大的、断裂边缘还算平整的识字板残片,又捡起几块刻着不同字的小木块和几片散落的磁石片。
他蹲在那里,小小的背影透着一股专注的执拗。只见他将磁石片尝试着吸附在木板残片的背面不同位置,又将刻着字的小木块(背面嵌有铁片)试着吸在木板正面对应的磁石点上。他调整着磁石的位置,小眉头紧锁,全神贯注。
学堂内一片寂静。只有王伯安压抑的、带着血沫的喘息声,和陈砚秋紧张不安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泉儿站起身,小手捧着那块被他重新“组装”过的残破木板,走到夏紫月面前,踮起脚尖,高高举起。
那残破的木板正面,几块刻着字的小木块被磁力牢牢吸附着,组成了一句虽然残缺、却触目惊心的话:
*“虚…报…民…膏…”
木板的背面,泉儿用找到的磁石片,歪歪扭扭地吸附拼出了一个简易的算盘框架图案,旁边还吸着一块刻着“账”字的木块。
意思不言而喻:磁力板,也能用来揭示那些吸食民脂民膏的假账!
夏紫月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带着欣慰的亮光。她伸手,轻轻抚过泉儿因为紧张而微微汗湿的额发,目光却再次落回地上失魂落魄的王伯安身上,声音沉稳而有力,如同定音的重锤:
“太傅,看见了吗?器物何辜?人心向背而已!格物致知,所求为何?不过‘利民’二字!圣贤之道,若不能与这利民之‘器’相合,不能真正落于这民生疾苦之上,那便是空中楼阁,是误国空谈!”
“朕要的蒙学,”她环视这间新旧交织的学堂,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机关模型、磁石、滑轮,也扫过书架上的厚重典籍,最终定格在窗沿那只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归拢着乌木算珠的秘银机关蜂身上。算珠移动发出的细微沙沙声,此刻听来,竟仿佛带着一种指引未来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