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施密特慢条斯理地拿起文件，并未立刻翻阅。他示意助手点燃一支雪茄，袅袅青烟升起，模糊了他锐利的视线。
“周先生，”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腔调，“贵方的‘诚意’，我们看到了。钨砂、锑矿的品质报告，令人印象深刻。桐油、猪鬃，确实是帝国所需。”
他话锋一转，灰蓝色的眼珠扫过周慕云、胡文庸和林晨武，“但是，三千万马克？”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轻笑，如同金属摩擦，“这相当于帝国在远东年贸易额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多！而贵方提供的抵押物——”他拿起那份股权文件，轻蔑地晃了晃，“——这家‘公司’目前的价值，恐怕还抵不上我脚下这块地毯！”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陡增：“更关键的是，风险！巨大的风险！贵国此刻正在发生什么？一场席卷南方的内战！袁慰亭的北洋军正在长江沿线推进！孙载之的讨袁军能支撑多久？一旦袁军南下，兵临岭南，你们这宏伟的蓝图、这尚未成型的工业基地，连同帝国的巨额投资和宝贵技术，将面临什么？战火！毁灭！化为乌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还有贵方内部！土地政策引发的激烈反抗！罢工！请愿！甚至小规模骚乱！报纸上每天都在报道！这种环境下，如何保证项目的顺利推进？如何保证帝国的工程师和技术安全？”
财政司长胡文庸脸色有些发白，下意识地看向周慕云。
林晨武的眉头紧锁，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拳，但依旧保持着军人的坐姿，眼神锐利地回视着冯·施密特，无声地传递着岭南防卫军的威慑力——岭南，乱不了！
周慕云面沉如水。他等冯·施密特宣泄完质疑，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蕴含着力量：“参赞先生，您提到了风险。是的，风险无处不在。但投资于一个冉冉升起的工业力量，其回报同样巨大，且是战略性的！”
周幕云说着拿起湛江钢铁厂的最新报告，“请看这里！就在三天前，在贵国穆勒工程师的指导下，我们‘铸鼎’钢铁厂的第一座百吨级高炉，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成功点火！虽然只是初步运行，但这标志着岭南，一个曾经连铁钉都依赖进口的地方，已经点燃了现代钢铁工业的火种！这难道不是我们执行力、决心和潜力的最佳证明吗？投资于一个已经点燃熔炉、正在浇筑基石的地方，风险与回报的天平，是否该重新审视？”
他将报告推向冯·施密特，上面有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巨大的高炉在夜色中喷吐着橘红色的火焰，映照着周围工人渺小而激动的身影。
冯·施密特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几秒，脸上的傲慢略微松动，但疑虑犹存。
“至于北方的战火？”周慕云嘴角勾起一丝自信的弧度，“那是孙载之与袁慰亭的意气之争！是旧势力与新军阀的碰撞！与岭南何干？”
周幕云指了指正襟危坐的林晨武，“我们的林总参谋长和岭南防卫军，已用铁的事实证明，我们有能力、有决心、也有实力，将一切战火阻挡在省门之外！岭南，自成一统！是乱世中的磐石！至于内部的一些杂音…”
周幕云轻描淡写地摆摆手，“任何变革都会伴随阵痛。邓司令的铁腕和岭南防卫军加起来，足以碾碎一切螳臂当车的阻碍！那些所谓的骚乱，不过是旧时代最后的哀鸣，影响不了大局！”
冯·施密特沉默地抽着雪茄，灰蓝色的眼睛在烟雾后闪烁不定，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权衡。
周慕云知道，是时候抛出最后的杀手锏了。
“参赞先生，”周慕云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关于贷款计价方式——我们坚持，必须全部以德意志帝国马克计价和支付！”
此言一出，连林晨武都微微侧目，钱维钧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国际通行的贷款和贸易，向来以黄金或英镑为硬通货。马克？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冯·施密特眉头紧锁，几乎是立刻反驳：“马克？周先生，这违背了所有国际金融惯例！风险巨大！英镑才是…”
“惯例是用来打破的！”周慕云果断打断，目光如炬，“这正是我们展现对德意志帝国无比信任和深度绑定的最大诚意！以马克计价，意味着我们将岭南未来的经济命脉和金融信用，毫无保留地与伟大的德意志帝国紧密相连！同呼吸，共命运！这难道不是最有力的信任背书？这难道不能极大地抵消您所担忧的政治风险？”
周幕云说着语速加快，如同连珠炮，“同时，这能完美规避英镑汇率波动带来的额外风险！更便于我们直接、高效地向克虏伯、巴斯夫、伏尔铿这些贵国的工业巨擘采购设备！想想看，当贵国议会批准这笔贷款，当三千万马克的资金洪流，直接注入克虏伯在埃森的账户、注入巴斯夫在路德维希港的金库…这将为贵国的工厂创造多少订单？多少就业机会？多少实实在在的利润？这将极大地提振贵国的工业生产和经济！这难道不是贵国政府、贵国工业界最乐见其成的局面？用马克，我们双方都将是赢家！”
“马克计价”这个看似荒诞的要求，在周慕云口中被赋予了“深度绑定”、“规避风险”、“提振德国工业”的三重战略意义，精准地击中了德国对地缘政治影响力和工业资本扩张的渴望。
密室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壁炉架上那座精美的珐琅座钟，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冯·施密特指间的雪茄已燃至尽头，长长的烟灰颤巍巍地悬着。
他灰蓝色的眼珠在周慕云坚定自信的脸、林晨武沉稳如山的军人气场、以及那份高炉点火的报告上来回扫视。
战略物资的诱惑、工业基地雏形展现的潜力、邓贤政权展现出的控制力、将岭南经济纳入德意志马克体系的宏大构想、以及国内工业巨头对巨额订单的渴望…巨大的风险背后，是更加巨大且诱人的战略和政治收益！
终于，那截长长的烟灰跌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地化为齑粉。冯·施密特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周先生，”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少了几分傲慢，“贵方的…魄力和远见，令人印象深刻。”他示意书记官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新文件，“基于贵方展现的诚意、已取得的实质性进展，以及对未来合作前景的评估，我可以代表帝国政府，原则上同意签署这份‘初步框架协议备忘录’。”
他拿起笔，在文件的关键条款处进行最后的标注：
1. 贷款额度： 首期批准一千二百万德国马克（低于岭南预期）。后续额度视湛江核心项目（钢铁厂、化工厂、造船厂）建设进度、还款能力及岭南局势稳定性，分两期审议追加，目标总额度两千八百万马克（未达三千万）。
2. 计价与支付：贷全部以德国马克计价和支付。（核心目标达成！）
3. 抵押担保：接受岭南北部钨砂矿五年独家开采权；锑矿优先供应协议；桐油、猪鬃十年优先供应协议；“岭南开发公司”5%股权（象征性）。
4. 技术转让：德国政府将协调克虏伯、巴斯夫（或同等技术实体）、伏尔铿\/霍瓦兹等企业：
派遣首批核心工程师团队共计38人（克虏伯12人，巴斯夫8人，造船18人），于协议签署后三个月内抵岭南。
提供协议中明确的、当前主流、非最尖端的工厂设计图纸、工艺流程文件和技术指导手册（关键核心参数及最新专利技术除外）。
技术专利的额外授权需另行谈判并支付高昂费用。
5. 设备采购：贷款资金必须优先用于向协议指定的德意志国家企业采购设备。德方对设备报价拥有最终审核权。
6. 附加条款：明确德意志国在岭南发生大规模内战、政权颠覆或严重技术泄密时，有权单方面暂停后续贷款支付和技术支持。岭南需设立专门机构（由岭南防卫军保护）负责德意志国技术人员的安全与后勤。
“这是帝国在当下局势下，所能给出的最大诚意和所能承受风险的极限。”冯·施密特将修改后的文件推向周慕云，“如果贵方无异议，我们可以在此备忘录上签字。
它将在柏林正式核准最终协议前，作为双方合作的法律与行动基础，具有约束力。”
周慕云、钱维钧、林晨武迅速交换眼神。虽然首期金额和总目标额都打了折扣，技术转让也留有余地，但马克计价的核心目标达成！
德意志国核心工程师团队的派遣敲定！技术转让的框架建立！这已是巨大的突破！三人强压心中的激动，周慕云深吸一口气，郑重地拿起笔：“我们同意！愿德意志帝国的工业之光，与岭南的崛起之力，在此刻交汇，照亮未来！”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密室里格外清晰。两份备忘录签署完毕，交换。冯·施密特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礼节性的笑容，伸出手：“合作愉快，周先生。”
“合作愉快，参赞先生。”周慕云用力握住了对方的手。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真正的挑战，是将这纸上的协议，在湛江那片充满希望也充满荆棘的滩涂上，变成钢铁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