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看向阿素,眼中锐利的光芒被一种更务实、更迫切的忧虑所取代:“水患,才是悬在江南百万生灵头顶的铡刀!
高文渊、顾家这些蠹虫,死有余辜,但现在杀了他们,只会让赈济的粮道更加混乱,让治水的堤坝无人督造,让灾民彻底失去最后一点指望!
他们盘踞江南数十年,根系深扎,骤然拔除,留下的只会是更大的烂摊子和权力真空,最终受苦的还是百姓。”
阿素微微颔首,面纱下的眸光闪过一丝了然:“所以,你宴席之上引而不发,只以漕粮损耗敲打,既震慑其心,又不至于立刻逼其狗急跳墙,就是要让这把悬在他头顶的剑,逼着他……去治水?”
“不错!”
陈九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一处标记着险字的河段——姑苏城外三十里,清水河与运河交汇处,堤坝年久失修,是此次水患溃决风险最高的地方之一。
“贪官污吏该死,但不是现在!他们的命,要用来换灾民的活路!”
陈九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高文渊身为盐运使,虽主要管盐,但漕运、河道疏浚亦在其职权之内,他在江南经营多年,手下有熟悉河道、督造工事的吏员,有调动部分地方厢兵、征调民夫的权利,更有与地方豪强、商贾协调物资的渠道!这些,都是眼下治水急需的!”
他走到桌案前,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厚厚一叠文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勾勒着详细的治水方略:何处需紧急加固堤坝,何处需开凿分洪渠道,何处需征调民夫、石料、木桩,何处需设置粥棚、安置流民,何处需严防疫病……条分缕析,清晰明了。
“这是我在天工院翻阅历年卷宗,结合沿途勘察,拟定的《江南水患应急疏浚及赈济方略》。”
陈九将文稿递给阿素,
“明日一早,我便亲自送去盐运使司衙门,我要让高文渊明白,他的脑袋能不能保住,就看他能不能在最短时间内,把这些事情办成、办好!他手下那些熟悉河工的吏员,那些能征调民夫的爪牙,现在都得给我变成治水的苦力!”
阿素接过文稿,略一翻看,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这份方略之详尽、务实,远超她想象,绝非纸上谈兵,而是真正深入了解了江南水系、民情、物资储备后做出的精准部署。
她抬眼看着陈九:“你要用这把悬顶之剑,驱使他为你所用?”
“不是为我,是为这江南的生灵!”
陈九纠正道,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坚定,
“他是毒蛇,但毒蛇的牙,此刻也能用来啃噬拦路的巨石,我要榨干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逼着他用贪墨来的银子去购买治水物料,用他豢养的爪牙去督造堤坝,用他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去协调地方!待水患稍平,灾民得安,再与他清算总账不迟!”
阿素沉默片刻,将文稿轻轻放回桌上:“驱虎吞狼,亦是与虎谋皮,高文渊老奸巨猾,岂会甘心受你驱使?他必会阳奉阴违,甚至暗中使绊子,将水患之责推诿于你。”
“他当然会。”陈九冷笑一声,眼中寒光一闪,
“所以,光有悬顶之剑还不够,我还得给他套上辔头,安上眼睛。”
他走到窗边,望着姑苏城沉沉的夜色:“明日,我会以青云行走的名义,向江南道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同时行文,言明奉仙门之命协理水患,并附上这份《方略》,请求两衙监督盐运使司全力施行。
同时,我会从别苑调派可靠人手,拿着我的令牌,分赴各处险工要地,充当监工!他们无需懂河工,只需盯着进度,盯着物料,盯着有无中饱私囊!
每日飞鸽传书,将实情报我!高文渊若敢耍花样,我便立刻拿着证据,在总督、巡抚面前参他一个贻误治水,草菅人命!那时,就算顾家想保他,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至于他可能的反扑……”陈九转身,目光落在阿素身上,带着一丝请求,
“阿素姑娘,陈某还需借你之力,烦请你暗中留意高文渊及其心腹动向,尤其是他与顾家的联络,若有异动,及时示警。”
阿素看着陈九眼中那份为灾民计、不惜行险的决绝,以及那份在权谋漩涡中依旧保持的清醒与步步为营的谨慎,面纱下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随即点头:“可。”
这一夜,盐运使司衙门后堂灯火通明。
高文渊如同困兽般在书房内踱步,脸色惨白,眼中布满血丝。
望江楼的一幕幕在他脑中反复上演,陈九那平静却如同寒冰利刃的话语,那伸向怀中的动作,都让他肝胆俱裂。
他派去顾府求见顾老爷的心腹回报,顾老爷只冷冷丢下一句“静观其变,管好你自己的事”,更让他如坠冰窟。
完了!顾家这是要弃车保帅了!高文渊绝望地想。
他疯狂地销毁着书房里一切可能成为罪证的书信、账册,连一些无关紧要的公文都付之一炬,火光映着他扭曲恐惧的脸。
“老爷!老爷!”赵师爷跌跌撞撞跑进来,声音带着哭腔,
“城……城外清水河段巡堤的快马来报!水位又暴涨了三尺!有两处管涌,民夫堵不住了!再这样下去,怕是……怕是今晚就要溃堤啊!”
“溃堤?”高文渊浑身一哆嗦,手中的火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清水河溃堤?那淹的可是姑苏城近郊最富庶的几个大镇!那里不仅有他高家的大片田产商铺,更有无数依附顾家的豪族产业!
更要命的是,一旦溃堤,数万灾民涌向姑苏城,激起民变,再加上那个虎视眈眈的陈九……他高文渊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对罪证的担忧。
此刻,什么贪墨,什么顾家,都比不上眼前这即将灭顶的洪水!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家性命,竟然和那些他视如草芥的堤坝紧密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