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仙山的云雾在身后渐渐淡去,山脚的草木气息混杂着泥土的湿润扑面而来。
陈九沿着最后一段青石阶下行,靛青色的云纹锦袍在山风中微扬,步履沉稳。
他并未回头再看那仙家气象,天工院的短暂蛰伏已结束,令牌在怀,秘册贴身,剑心沉凝,他的目光只锁定南方那片烟雨凄迷的浊世。
然而,当他踏上山脚那条通往官道的土路时,脚步却微微一顿。
前方不远处,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槐树下,一道素白如雪的身影静立。
依旧是那袭不染尘埃的流云广袖长裙,脸上覆着轻纱,只露出一双蕴藏星海的眼眸。
山风拂过,衣袂飘飘,仿佛她并非凡尘中人,而是从画中走出的谪仙,在此处已等候了千年。
阿素。
陈九心中并无太多意外,那一日杂役院的天工行走令牌,已昭示了她的关注,只是他未料到,她会直接等在这里。
他停下脚步,隔着数丈距离,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没有行礼,没有寒暄,只有一种无声的审视与询问。
阿素的目光在陈九身上流转,从他崭新的靛青锦袍,到他沉凝内敛的气度,最后落在他腰间那枚天工行走的青玉令牌上,面纱下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玩味的低笑。
“靛青行走?倒是比那身破布顺眼些。”
阿素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随意,
“看来天工院的冷板凳,没磨掉你这把剑的锋锐,反而淬得更亮了。”
陈九没有接话,只是问道:“阿素姑娘在此,是专程等我?”
“不然呢?”阿素向前走了几步,距离拉近,她身上那股清冽如雪后松针的气息更加清晰,
“看你孤零零下山,怪可怜的,江南那潭浑水,深得很,你这把刚磨出点样子的剑,就这么一头扎进去,我怕你……”
她顿了顿,星眸中闪过一丝促狭,“……死得太快,我还没看够。”
陈九眉头微蹙,阿素的实力深不可测,身份更是谜团。
她几次出手相助,看似随意指点,却又总在关键时刻出现。
她对自己的兴趣,远超过一个普通修士对一个有趣凡俗的关注。这同行,是保护?是监视?还是另有所图?
“姑娘好意,陈某心领。”
陈九声音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然江南之行,凶险莫测,陈某戴罪之身,不敢连累姑娘,且此去乃奉宗门之命协理俗务,带着姑娘,恐有不便。”
“不便?”阿素轻笑出声,那笑声如同冰泉击玉,清冽悦耳,
“有什么不便?你办你的差,我看我的热闹,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督促供奉、协理漕运的,至于身份嘛……”
她素手一翻,掌中多了一枚小巧的玉牌,非金非木,温润内敛,上面没有任何文字标识,只刻着一道极其简约、却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云纹。
“喏,就说我是你在青云宗新收的侍妾,或是随行记室,随你编,反正这牌子,江南那些土皇帝看了,自然会懂规矩,不敢多问。”
她将玉牌随意抛给陈九,仿佛丢来一颗糖果。
陈九下意识接住玉牌,入手温润,一股极其精纯平和的灵力波动隐隐传来。
他虽不识此牌来历,但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某种超然威慑力,这绝非普通信物。
“侍妾?”陈九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这身份编得……着实离谱,但看着阿素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促狭和笃定,他心知拒绝无用,也毫无意义,以她的手段,若真想跟着,自己根本甩不掉。
他将玉牌收好,不再纠结身份问题,直指核心:“姑娘为何执意同行?陈某身上,究竟有何物值得姑娘如此费心?”
阿素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她面纱下那双星眸中流转的微光,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陈九的皮囊,直视他神魂深处那枚沉凝的剑心。
“我说过,你这把剑,很特别。”
她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探究的认真,
“凡俗之躯,窃仙门之剑,心藏涤荡浊世之宏愿,于绝境中砥砺锋芒……这样的剑,万载难逢,我想看看,它在真正的泥潭里,是会被污浊锈蚀折断,还是能……劈开那万里阴霾,涤荡出一线朗朗青天。”
她顿了顿,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轻松:“当然,顺便也看看热闹。江南这盘棋,沉寂太久了,你的出现,文若那老东西用命点燃的火星,还有……某些藏在深水里的东西,都开始动了,这可比在山上听那些老古董论道有趣多了。”
文若!她果然知道!甚至可能知道得更多!陈九心中凛然,阿素的身份,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况且,”阿素忽然凑近一步,清冷的气息拂过陈九耳畔,声音带着一丝戏谑,
“你这人,也挺有意思,一本正经地算计,苦大仇深地磨剑,偶尔露出的爪牙又狠又辣……带着你,路上不会闷。”
陈九:“……”
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跟上这位神秘女子跳跃的思维。
“走吧,陈行走。”
阿素已翩然转身,素白的裙裾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率先踏上了通往南方的官道,
“再耽搁,江南的鱼米之乡,真要变成泽国鬼蜮了,你那些督促供奉的差事,还办不办了?”
陈九看着前方那道仿佛不沾人间烟火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疑虑和一丝莫名的……荒谬感。
他不再多言,迈步跟上。
一人靛青锦袍,沉稳内敛,背负着沉重的使命与隐秘的册页。
一人素白如雪,飘然出尘,仿佛踏青游历,却带着洞悉一切的目光。
这奇异的组合,一前一后,踏上了通往江南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