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言已经很久不做梦了。
她的意识像一口被封死的井,深而黑,连梦都无法靠近。
她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停止梦见哥哥的。也许是在第一次戴上那副面具之后,也许更早。在这片被称作“副现实”的土地上,梦境不是温柔乡,是危险,是裂缝。
所以她学会了不做梦。
白露教团的居所在一片废弃工厂旧址上改造而成。红锈的铁皮、破碎的走廊、通风口中总有灰尘和低语。
她每天只有巡视时间,才会出现,安静地望着人群。
他们跪着,哭泣着,祈求着。
她不动声色。
她曾试着制止——那是在很久以前。她对墨留痕说:“你不该这样做。”
男人微笑:“你是神,是他们需要的象征。别越界。”
接着是一个月的惩罚,没人说话,除了送饭没人靠近,连光都被刻意切断。
她学会了沉默。
从那以后,林素言只是存在着。她听从指令、出现在需要她出现的地方、在祭祀的黄烟里张开双臂;她把头发留长遮住耳朵,把眼神练得空洞,学会不再对任何事感到“害怕”或“愤怒”——这两个词在教团内部被定义为“堕落前兆”。
她只在极少数时刻,会触碰那些不被允许的记忆。
比如今天。
她独自坐在房间角落,面具放在膝盖上,手指摩挲着边缘磨损的金属裂口。忽然,耳边传来某个信徒在低声诵念:“……只愿圣女所愿得成,所忆归真。”
“所忆归真。”
林素言怔了怔。那一刻,脑海深处闪过一幅画面:
碎石地、脱线的帆布鞋、一个男孩蹲下身来,替她扎好掉落的鞋带。他说:“你走慢点,我会来找你。”
她猛地睁眼。
但面前只有石墙,声音也只是教义的一部分。
男孩的脸模糊不清,她只记得他说话的语气——像从未来传回的余音,温暖得不像真的存在过。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是神罚之一的茧璃,来提醒她下一次出现时间。
茧璃又补了一句:“墨大人说——今日是洗露仪式(白露教团招收信徒的日子)。”
林素言轻声道:“这场合不需我出面。”
“他说:‘看看他们吧,圣女。新鲜血液,是白露得以延续的根基。’”
林素言没有立即回应。她缓缓戴上面具,遮住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我知道了。”她轻声道。
声音平稳、无害、如同每一次那样。
门缓缓合上,静谧重归于房间。几息之后,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她没有回头,就听出是谁。
四大神罚已至。
聆相走在最前,精神领域如无形之触,悄然扫过整间房间。峒庚立于后方,步伐沉稳,像一尊随时待命的刑罚巨像。茧璃侧身靠近,银链缠绕手臂,发出微不可闻的细响,而钟藐的身影始终模糊半寸,似乎与时间本身脱节。
他们没有多言,只是围绕她,像押送某种“圣器”,将她安静包裹。
林素言站起身来。
她已习惯这一切。
穿过曲折的长廊,沿着通往圣坛的阶梯前行,她像是被镶嵌进一套早已设定好的仪式流程中,每一寸脚步都精准、克制,没有丝毫偏差。
而四大神罚守卫就那么环绕在她身边,不远不近,如同四道静默的影子,既是守护,也是监视。
途中,遇到的所有信徒都会放下手中之物,躬身跪地,目光垂首,不敢直视她的脸。可她知道——他们其实从未真正在看她这个“人”。
他们只看“圣女”。
而她,早已被剥离了真实名字与身份,只剩下这具“被赋予意义”的外壳。
当她缓缓走入仪式大殿,站上那层层台阶的最顶端时,身后的帷幔自动垂落,将她与四大神罚一道,隔绝成一座高不可攀的圣坛景象。
她站定。
面具下只露出一双空寂的眼睛,静静地俯视下方——
讲坛前,新信徒一排排站立,身着朴素衣物。他们低头不语,神色虔诚,仿佛等待着某种恩赐降临。
林素言一动不动。
但就在这一刻,她的目光,在无意中扫过那片信徒人群——
然后,她看见了他。
他站在队伍的中后段,身形比记忆中圆润了不少,肚腹微隆,脸颊浮肿,像是这些年过得不算太差,却也并不健康。他依旧背着那个相机,挂在胸前,镜头摇摇晃晃,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林素言猛地一怔。
她认出了他——哪怕他变了这么多。
赵宇。
她心脏一紧,几乎想立刻冲出去确认,可理智让她稳住了身形,只紧紧攥住帷幔边角,指节泛白。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教徒。
他是创始人。
是那个意气风发、冲动莽撞却满怀理想的赵宇——她记得他初建白露时四处奔走,用激昂的语调描述“互助”“共生”的愿景,就像他们真的能一起摆脱这个世界的恶意。
她记得他拉着她走到崖边,只为拍一张落日下的照片;那时的赵宇,让她第一次觉得——副现实也能有“家”的味道。
后来,白露变了。
他也变了。
他们试图一起逃走。
失败了。
最后一次见赵宇时,他消瘦了很多,眼神灰败,嘴唇干裂。他还在说:“走吧,别再回来,活着、自由地活下去”
他回来了。
但他眼中没有任何熟悉的光芒。他望向四周,仿佛完全不认得这里的一砖一瓦。他站在陌生人中,像个误闯此地的旅客。
他……已经忘了过去。
林素言心底一阵空白,几乎踉跄。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赵宇死过了。
她死死盯着赵宇。
他身边没有人接近。偶尔有年轻教徒望向他,眼中露出一瞬模糊的疑惑——像是在某张旧宣传画册上见过他,又像梦里残留的片段。但那种疑惑很快就散去,没有人跟他说话,没有人叫他的名字。
只有极少数老教徒在人群中一瞬怔住,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像是下意识压住了某种本能的冲动。
他们认出了他,却谁也没有声张。
林素言呼吸急促,几乎要掀开帷幔,却在最后一刻止住动作。
不能被墨留痕发现。
赵宇不记得他是谁,可她记得。他已经死过一次,现在只是个“外来者”,她必须保护他,哪怕他自己已经不再知道这一切。
她还来不及理清思绪,目光忽然被另一个身影吸引。
那人站在队伍最末,个子颀长,背脊挺直,眉眼模糊不清,但嘴角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目光每移动一次,都像在测量出口、守卫、帷帐的缝隙。
那是一种不该出现在“新人”身上的冷静。
而当他无意中朝她这个方向看来——
她的心,骤然停了一瞬。
那不过是个陌生人。她告诉自己。
只是……
她的梦,可能回来了。
她几乎不敢呼吸。
“哥哥?”
她在心里喊出这个名字,但口中没有发出声音。那两字像冰冷的铁块卡在喉咙深处,不敢轻举妄动。
她不确定。
因为那是不该出现的幻觉。林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现实世界早已过去多年。那时候,他才十六。如今呢?他会是什么样子?
她想走下去看得更清楚些,却强行止住了脚步。
那种冲动太不符合“圣女”的姿态。
她必须保持“圣洁”,保持“疏离”,保持那份被赋予的神性——即使此刻,她的指尖冰冷,膝盖隐隐发颤。
她用尽全力才移开目光。
但最让她警觉的是墨留痕。
他也在场。
他站在最中央的观像台上,背手而立,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宇从人群边缘走过。
两人没有任何交流。
赵宇始终低着头。
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赵宇离开视野,墨留痕才慢慢转身,冲她的方向微微一笑。
“圣女,”他说,“你今日似乎看得格外专注。”
林素言回以一个无波的注视。
“只是……有些人看着眼熟。”她淡淡说。
她不敢说更多。不能提“熟悉”,那太容易引起怀疑。
墨留痕笑了:“眼熟的人,你说的是赵宇吧。”
“……你什么时候看到的?”林素言声音很轻,努力维持镇定。
“昨天。”墨留痕答得坦然,“他来申请入教,我让他留下了。他说得很诚恳。”
林素言心口一紧,低声提醒:“你答应过我的。”
墨留痕回望她,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洞:“我当然记得你说的那句话。我答应过你,放他一条生路。”
林素言眼底划过一丝挣扎:“那就让他离开。他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墨留痕却摇了摇头:“但他是自己走进来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没有违背任何承诺。”
顿了顿,似乎在欣赏她情绪的波动,“倒是你,克制得有些过分了。”
林素言沉默片刻,猛地移开视线,望向赵宇所在的方向。他正仰头看着屋顶,似乎在琢磨镜头取景的角度。
她咬紧牙关,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你让我来看这一场,就是为了这个,对吧?
墨留痕终于微笑:“你觉得呢。”
那一刻,她终于明白——赵宇的出现,不是意外,是试探,是警告,是他刻意让她“亲眼看见”的弱点。
墨留痕轻声道,“不过放心,我答应过你——不动他,就不会动。”
林素言没有回话。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墨留痕从不说谎,尤其是在承诺方面。但她更知道,他并不认为“让他留下”是什么威胁。他笃定赵宇已经忘了所有事,笃定现在的“赵宇”只是另一个普通的外来者。
墨留痕不再开口了,她移开视线,不让他看到眼底的波动。
心跳却在那一刻剧烈加速——因为她发现,墨留痕不知道林羽的存在。
那个站在人群中的身影,正是她日夜思念的哥哥。哪怕隔着血与火的岁月,她仍一眼认出他。而墨留痕……竟没看出任何端倪。
她胸腔剧烈起伏,几乎要笑出声。
庆幸,仿佛潮水冲上心头,又迅速被理智压下。
太好了,他还在。他真的来了。而墨留痕没有在意他——
这意味着,他们还有时间。
她强迫自己平稳下来,却仍无法控制指尖微微发颤。
别露出破绽。哪怕一丁点都不行。
她不能让墨留痕意识到,那个人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因为她知道,只要被看穿,林羽就会像赵宇一样,被困在这里,永远失去自由。
她闭了闭眼,几乎是以一种祈祷的姿态,将那份悸动藏回内心最深处。
她想——
活着真好。你们都还活着。
但她不会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