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卧车厢特有的、混合着皮革、消毒水和人体气息的浑浊空气,随着列车驶入丰台站而变得稀薄起来。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下,庞大而陌生的城市轮廓如同巨兽的脊背,在冬日薄暮中缓缓展开。鳞次栉比的苏式筒子楼、低矮的四合院群落、远处依稀可见的巍峨城楼剪影,以及纵横交错、车流如织的宽阔马路……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历史尘埃与现代喧嚣的磅礴气息,透过冰冷的车窗,扑面而来。
北京。
林阳拎着简单的行李站在月台上,凛冽的北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带着干燥的土腥味和煤烟的气息。他下意识地紧了紧军绿色大衣的领口,目光扫过站台上行色匆匆、操着各种口音的人流。苏白薇站在他身侧,深灰色的呢子大衣衬得她身形愈发清瘦挺拔,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地打量着这座即将成为他们新战场的城市,白皙的脸颊被寒风吹得微微泛红。
“林阳同志?苏白薇同志?”一个穿着藏蓝色中山装、戴着厚厚棉帽的年轻人小跑着迎上来,手里举着一块写着两人名字的硬纸板,口音带着浓重的京腔,“我是教育部教材司的小刘,奉秦主任指示来接您二位!”
“麻烦刘同志了。”林阳点点头。苏白薇也微微颔首致意。
小刘热情地接过苏白薇手里较轻的一个提包,引着他们穿过嘈杂拥挤的站厅,走向站外。寒风更加猛烈,站前广场上停满了老旧的公交车、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铛铛车)和稀少的黑色小轿车。小刘领着他们走向一辆半旧的军绿色吉普车。
“条件有限,委屈二位了。”小刘有些不好意思地拉开后车门。
“已经很好了。”林阳示意苏白薇先上车。吉普车引擎发出一阵吃力的轰鸣,载着他们汇入了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的京城车流。车窗外,景象飞速掠过:灰墙灰瓦的胡同里飘出煤烟和饭菜的混合气味;宽阔的长安街上,自行车流如同沉默的潮水;高耸的标语牌和巨大的领袖像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肃穆;偶尔驶过的伏尔加轿车,昭示着特殊的身份。一切都带着一种与省城截然不同的、属于政治文化中心的宏大与厚重感,也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无处不在的审视氛围。
吉普车最终驶入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停在一座门禁森严、围墙高耸的灰色建筑群前。门口有持枪卫兵站岗,墙上挂着“国家教育发展研究中心”的牌子。这里将是他们未来一段时间工作和生活的核心区域。
办理好严格的登记手续,领取了特制的通行证和宿舍钥匙(两人分住同一栋筒子楼的不同楼层),又在小刘的指引下在内部食堂匆匆吃了顿简单的晚饭。饭菜是标准的大锅菜,味道寡淡,但分量实在。食堂里气氛安静,用餐者大多穿着深色制服或中山装,彼此交谈声音压得很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机关单位特有的谨慎和效率感。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林阳和苏白薇便被小刘引领着,穿过几重需要刷通行证才能开启的厚重铁门,最终抵达核心专家组所在的区域——位于研究中心主楼顶层西翼的一片独立区域。
推开厚重的、包裹着皮革的实木大门,眼前的景象让两人都微微一怔。
这里不像办公室,更像一个巨大的、充满历史厚重感的书库兼作战室!挑高的空间被巨大的落地窗分割,窗外是京城冬日萧索的远景。室内光线充足,却依旧被堆积如山的书籍、卷宗、资料柜所营造的阴影笼罩。顶天立地的深色木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挤满了房间的四壁,上面塞满了各种新旧不一、厚薄不同的书籍:线装古籍、精装外文着作、泛黄的期刊、成捆的资料汇编……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油墨、灰尘以及旧木头混合的独特气味。
房间中央,并非传统的会议桌,而是由七八张宽大的、堆满书籍资料的老式写字台拼凑而成的一个不规则“岛屿”。此刻,“岛屿”周围已经坐着七八个人。有的白发苍苍,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正就着一盏绿罩台灯,用放大镜仔细研究着一份泛黄的线装书页,眉头紧锁;有的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笔挺的毛料中山装,面前摊开着外文期刊和厚厚的笔记本,钢笔在纸上快速移动;还有一位穿着灰色对襟棉袄的老者,正用一把小镊子,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一册古籍书页的破损边缘,动作专注得仿佛在修复稀世珍宝。
当林阳和苏白薇在小刘的引导下走进来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瞬间投射过来。那些目光复杂而锐利,带着审视、好奇、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距离感。如同平静的深潭投入了两颗石子,激起了无声的涟漪。
“各位专家,打扰一下。”小刘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有些突兀,“这位是林阳同志,这位是苏白薇同志。秦主任特批加入我们核心专家组,主要负责‘技术平台’项目的构建工作。”
“技术平台?”一个略带沙哑、带着明显南方口音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那位正用放大镜看线装书的银发老者。他缓缓抬起头,老花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林阳年轻的脸庞,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小同志看着很年轻嘛。搞技术的?我们这里研究的是经史子集、是文章教化,是微言大义!那些机器、那些新名词,能懂这个?”他扬了扬手中那页泛黄的书页,语气带着根深蒂固的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谢老说的是,”旁边那位穿毛料中山装、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放下钢笔,推了推眼镜,脸上带着一种圆融却疏离的微笑,接话道,“思想文化,博大精深,非浸润其中数十年,难以窥其堂奥。技术辅助,想法是好的,但恐怕只能做些边角辅助工作,核心的文史哲义理辨析、价值导向把关,还是要靠我们这些‘老古董’的学识和眼力啊。”他话语客气,却将“技术”定位在了“辅助”和“边角”的位置,隐隐划清了界限。
气氛瞬间有些凝滞。林阳能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那种属于传统学术壁垒的森严气息,以及对“技术介入”本能的排斥。他面色平静,没有急于辩解,只是微微颔首:“谢老,李教授,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技术确实只是工具,如何用好工具,为思想文化工作服务,正是我们需要向各位前辈学习的。”
他的回答不卑不亢,既承认了传统学识的重要性,又点明了技术的定位是“服务”,态度谦逊而务实。
苏白薇也上前一步,声音清越,带着留苏学者特有的理性与从容:“各位老师,技术本身并无立场。但文化渗透的手段日益隐蔽,符号植入、信息污染,往往发生在不易察觉的细微之处。我们构建的辅助平台,核心目标是帮助筛查那些利用视觉盲区、语言陷阱进行意识形态渗透的‘信息病毒’,提高审查的效率和精度。其本质,是为守护文化安全增添一道科技屏障,而非取代各位老师在文史哲领域的深厚造诣和判断力。”她的话语条理清晰,直指痛点,将技术的作用精准定位在“辅助筛查”和“提升效率”上,有效地化解了部分抵触。
那位一直在修复古籍、穿着棉袄的老者,此时停下了手中的镊子,抬起头。他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温和睿智,目光在苏白薇脸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林阳,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小苏同志说的在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新方法,新工具,只要用对了地方,能帮我们把工作做得更好、更扎实,就是好事。老谢,老李,你们也别一棍子把年轻人挡在门外嘛。”他显然是这个圈子里颇有威望的长者。
谢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说话,重新低下头研究他的线装书,但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丝。李教授也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那笑容依旧带着距离感。
小刘见气氛缓和,连忙道:“林工,苏工,你们的工位在这边。”他引着两人走向“岛屿”边缘两张相对独立、但也堆着不少资料的写字台。桌上已经放好了崭新的文具和一摞标着“绝密”的文件。
工作就此展开。林阳和苏白薇很快沉浸到堆积如山的待审教材、历史文献和前期专家意见汇编中。林阳凭借签到系统赋予的惊人信息处理能力和对历史细节的敏锐度,如同一台高效的人形扫描仪,快速浏览、归纳、标记疑点。苏白薇则凭借深厚的学识底蕴和逻辑分析能力,对林阳标记的疑点进行深度辨析和背景溯源。
然而,真正的挑战很快到来。
几天后的一次专家组例行讨论会上,议题是关于一本新编初中历史课本中“郑和下西洋”章节的表述问题。
主持讨论的是李教授。他指着打印稿上的一段文字,侃侃而谈:“……郑和船队规模宏大,七下西洋,最远抵达非洲东海岸,展示了明王朝的强盛国力,促进了中外文化交流……这里,我认为‘强盛国力’的表述过于直白,容易引发不必要的民族主义联想,不利于塑造和平开放的现代国家形象。建议改为‘展现了东方大国的气度与友好’,更符合当下的国际语境……”
“我不同意!”那位修复古籍的老者,姓顾,放下手中的茶杯,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郑和下西洋,本就是国力强盛的体现!这是不争的历史事实!用‘气度与友好’固然不错,但刻意回避‘强盛’二字,是削足适履!是历史虚无主义!难道我们强盛过,就是错的?就要遮遮掩掩?这会让孩子们对我们的历史产生误解,甚至自卑!”
“顾老言重了,”李教授扶了扶眼镜,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学术正确”,“历史教育要着眼未来。过度强调过去的‘强盛’,容易助长狭隘民族情绪,不符合我们倡导的和平发展理念。我们要传递的是一种谦逊、包容的大国形象,而非炫耀武力。我认为‘气度与友好’的表述更为稳妥、更符合时代要求。”
“稳妥?我看是怯懦!”顾老有些激动,“历史就是历史!强盛就是强盛!刻意淡化,才是真正的扭曲!孩子们需要知道我们曾经辉煌过,才能更有底气去创造新的辉煌!这跟狭隘民族主义是两码事!”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的焦点看似是几个词语的选用,实则触及了历史叙述的根本立场和价值观导向。其他专家也纷纷加入讨论,观点各异,但隐隐分成两派:一派倾向于顾老的“尊重史实,提振自信”,另一派则支持李教授的“着眼当下,避免刺激”。
林阳和苏白薇作为新成员,暂时保持着沉默,仔细聆听着每一方的论点和论据。
争论陷入僵局。李教授的目光扫过沉默的林阳和苏白薇,似乎想寻求支持,或者至少是打破僵局的台阶。他看向苏白薇,语气带着刻意的引导:“苏研究员,你是留苏回来的,对国际视角和现代历史教育理念应该更有心得。你觉得呢?哪种表述更符合我们面向未来的教育需求?”
压力瞬间给到了苏白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苏白薇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清澈而平静。她没有直接回答李教授的问题,而是提出了一个更本质的思考:
“李教授,顾老,我认为问题的关键,或许不在于选择‘强盛’还是‘气度与友好’这个非此即彼的表述。”
她的话语让争论的双方都微微一怔。
“郑和下西洋,其本质是和平的远航,是文明的交流,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支撑起这次伟大航行的基础,确实是当时世界领先的造船技术、航海科技、以及强大的国家组织能力——这本身就是‘强盛’的体现。刻意回避‘强盛’,就像只描绘花朵的美丽,却掩盖了滋养它的土壤和根系。”苏白薇的声音不急不徐,条理分明,“而只强调‘强盛’,忽略其和平交流的本质目的,也确实容易引发片面解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提出了自己的方案:“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表述:‘郑和率领当时世界规模最大、技术最先进的庞大船队七下西洋,以和平友好为目的,远航万里,抵达非洲东海岸,谱写了中外交流史上的壮丽篇章。这不仅展现了明王朝强盛的综合国力,更彰显了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爱好和平、睦邻友好的博大胸怀’?”
这个表述,既肯定了史实上的技术领先和国家强盛(“世界规模最大、技术最先进”、“强盛的综合国力”),又明确点出其“和平友好”的核心目的和“爱好和平、睦邻友好”的民族特质。将“强盛”作为客观事实和支撑基础,将“和平友好”作为主观目的和本质精神,两者有机融合,互为表里。
苏白薇的方案一出,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顾老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李教授也沉吟着,似乎在掂量这个表述的平衡性和接受度。
“好!”一直沉默旁听的林阳,此时沉声开口,他的目光锐利,直接指向了更深层的陷阱,“白薇的方案很好地平衡了史实与价值导向。但我觉得,我们还需要警惕另一种倾向——在强调‘和平友好’的同时,绝不能回避当时航海所面临的真实挑战和潜在冲突!”
他拿起一份从故纸堆里翻出的、少有人注意的明代海防档案抄本复印件(这是他凭借签到系统赋予的敏锐信息嗅觉发现的),指着其中一段记载:“大家看这里,明确记载了郑和船队在旧港(今苏门答腊巨港)遭遇当地海盗陈祖义部大规模袭击,并进行了自卫反击,生擒匪首的事迹。这段历史,在以往许多叙述中被刻意淡化甚至抹去,仿佛郑和的航程只是一路鲜花掌声。”
林阳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冷静:“刻意回避冲突和自卫的事实,只描绘‘和平友好’的单一片段,同样是历史虚无主义!这会让孩子们产生一种错觉:和平是单方面施予的、不需要实力保障的。这既不符合历史真相,也不利于培养孩子们全面的、辩证的历史观和危机意识!真正的和平,从来都是有实力支撑的和平!郑和的和平之旅,正是因为其背后有强大的实力,才能震慑宵小,保障航路安全!”
他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所以,在叙述郑和船队的和平使命时,必须将‘在强大实力保障下,有效维护了航路和平与贸易安全,对破坏和平者予以坚决回击’这一关键事实补充进去!让孩子们明白,和平需要守护,实力是和平最坚实的后盾!这才是完整、真实、能赋予人力量的历史教育!”
林阳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重石,激起了更大的波澜。他不仅支持了苏白薇的平衡方案,更敏锐地指出了隐藏在“和平”叙事背后可能被忽略的关键史实和危险倾向,将讨论提升到了一个更深刻、更本质的层面!
顾老眼中精光爆射,忍不住拍案叫好:“说得好!小林同志真是一语中的!和平不是跪出来的!是打出来的!是实力护佑出来的!这话硬气!在理!”
李教授的脸色变幻不定,他显然没料到林阳这个“搞技术”的年轻人,在历史认知上竟如此犀利深刻,直指核心。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林阳和苏白薇的组合拳,在史实、价值、逻辑上都无懈可击。
最终,经过更深入的讨论,苏白薇的平衡表述方案,加上林阳补充的关键史实,获得了专家组多数人的认可。关于“郑和下西洋”的表述,第一次在核心专家组内部达成了共识——一个尊重历史全貌、兼顾民族自信与和平理念、并能清晰传达“实力护佑和平”这一核心真理的表述方案。
散会后,顾老特意走到林阳和苏白薇身边,用力拍了拍林阳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林阳都晃了一下),眼中满是激赏:“后生可畏!你们两个年轻人,脑子清楚,骨头也硬!好!很好!”他压低声音,“京城这潭水,深着呢!以后遇到硬骨头,别怕,老头子给你们撑腰!”
李教授则深深地看了林阳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林阳和苏白薇收拾着桌上的资料,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初入京华的第一场“文仗”,他们联手,不仅化解了刁难,更在看似平静的学术讨论下,精准地切中了文化战场的关键要害,展露了锋芒。但这仅仅是个开始。京城的水,果然深不可测,水面之下,还有多少暗流汹涌,多少无形的刀锋在等待着他们?他们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