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动车驶过雨后泥泞的土路,熟悉的青灰瓦顶和袅袅炊烟渐次清晰。林阳握着车头,后座上的小雨兴奋的叫:“哥!我看见姥姥家的烟囱冒烟了!”
车子刚在王家院门口停稳,扎着两条油亮辫子的王招娣像只花蝴蝶似的从门里扑出来,一把搂住刚下车的小雨,声音脆亮得能惊飞屋檐下的麻雀:“小雨!想死表姐啦!阳哥!”她转头看向林阳,脸颊红扑扑的,眼里闪着光,“我昨儿就听说你要回来!”
院门吱呀一声彻底敞开,大舅妈张桂兰腰上还系着沾着油星的围裙,几步抢出来,粗糙的手一把攥住林阳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嗓门更是洪亮:“哎哟!可算到家了!你姥爷念叨一早上了!”她上下打量着林阳,目光落在他簇新的中山装上,“瞧瞧,省城的水土就是养人,我们阳子更精神了!”
堂屋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旧家具混合的厚重气味。姥爷王老栓坐在那张磨得油亮的八仙桌主位,吧嗒着旱烟袋,古铜色的脸上皱纹舒展,没说话,只冲林阳用力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姥姥王周氏颤巍巍地从里屋挪出来,枯瘦的手抓住林阳的手就不放,掌心粗粝得像砂纸,只一遍遍重复:“好…回来就好…饿不饿?”
林阳笑着,目光扫过屋内一张张熟悉又似乎有了变化的脸孔。他变戏法似的打开那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袋口一开,仿佛打开了宝库:
“姥姥,这是奶粉,省城才有的,您早晚冲着喝,养身子。”
“姥爷,这麦乳精冲水喝,味儿香。”
“大舅妈,这块上海香皂,还有这盒雪花膏,您收着。”
“招娣,这块红底小白花的‘的确良’料子,做件衬衫正好。”
“三舅妈的这块深蓝卡其布,厚实。”
“小虎的大白兔奶糖和水果罐头,还有漂亮的文具盒”
一样样东西掏出来,堂屋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和推拒声。奶粉罐子光亮的铁皮晃着人的眼,麦乳精玻璃瓶里棕黄色的颗粒散发着陌生的甜香,香皂和雪花膏盒子精致得让人不敢碰,更别说那两块在乡下金贵无比的“的确良”和厚卡其布了。
“使不得!阳子!这得花多少钱!”大舅妈嗓门更高了,手却不由自主地抚摸着那块光滑的“的确良”,触感冰凉柔滑,跟她身上粗糙的土布完全是两个世界。
“花啥钱!都是单位发的福利!”林阳语气轻松,把东西不容分说地塞进各人手里。他目光一转,落到坐在角落板凳上的三舅王援朝身上。三舅似乎比上次回来更瘦了些,皮肤黑得发亮,像一块沉默的、被烈日和土地反复熬炼过的焦炭。他穿着沾满泥点的旧褂子,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精瘦、青筋虬结的小腿,脚上一双磨破了边的黄胶鞋。他正低头用粗粝的手指捻着烟叶,听到动静抬起头,对着林阳露出一个朴实又带着点局促的笑,只闷闷说了句:“回来啦。”
林阳心里一酸,快步走过去,从袋底摸出两包带锡纸的“大前门”,塞进三舅手里:“三舅,给您捎的。”
王援朝粗糙的手指捏着那光滑的烟盒,像捧着个易碎的宝贝,黝黑的脸上绽开笑容:“好烟…好烟…”
“三舅妈呢?”林阳问。
“厂里今儿赶任务,当小领导了,事儿多,晚点回。”大舅妈快人快语,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光,“你三舅妈现在可出息了,管着一条线上的女工呢!”
正说着,王招娣凑到林阳身边,脸上带着点小得意,又有点少女的烦恼:“阳哥,你是不知道,自从我转正成了百货商店的正式工,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破了!东头李家的,西头张家的…”她撇撇嘴,声音低了些,“可都没啥意思,要么木呆呆的,要么眼珠子就盯着我那点工资转。”
大舅妈立刻接上话茬,喜忧参半:“是咧!姑娘大了总得寻摸个好人家,可这丫头挑花了眼!我和你大舅是又高兴又愁得慌!还有你铁柱表弟!”她朝门外努努嘴,“供销社转正了,尾巴翘上天了!悄没声儿地谈上对象了,问他啥情况,嘴巴比那上了锁的仓库门还紧!就说‘到时候就知道了’,神神秘秘的!”
林阳听着这些带着烟火气的家长里短,心里暖融融的,又有些怅然。他站起身:“大舅妈,今儿晚饭我来!”
“啊?”大舅妈一愣。
林阳已经挽起袖子,目标明确地走向厨房:“我说,今晚这顿,我来做。跟姥爷舅舅们好好喝两盅!”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儿。
厨房里光线昏暗,土灶冰凉。林阳却像个将军回到了熟悉的战场。他意念微动,系统空间里的储备倾泻而出——上好的五花肉、水灵的白菜、饱满的土豆、通红的干辣椒、雪白的富强粉…甚至还有一小瓶珍贵的芝麻香油。
“阳子,这…这肉哪来的?这么肥!”跟进来的大舅妈眼睛瞪得溜圆,看着砧板上那块足有三指厚的、红白分明的五花肉,声音都变了调。这年头,供销社偶尔有点肉卖,也都是干巴巴的瘦肉,哪见过这么肥润的!
“您就别管了,等着吃就行。”林阳神秘一笑,手起刀落,肥厚的五花肉被麻利地切成均匀的方块。冷水下锅,加姜片、葱段、一点从空间摸出来的料酒。水沸,撇去浮沫,捞出沥干。
铁锅烧热,林阳挖了一小块凝固的猪油下去。洁白的油脂在热锅里迅速融化,滋滋作响,浓郁的荤香瞬间爆开,霸道地填满了小小的厨房,甚至飘到了堂屋里。
“好香!”小雨吸着鼻子跑进来。
“香吧?等着!”林阳把沥干的肉块倒进锅里煸炒,肥肉部分迅速变得透明,溢出亮晶晶的油,肉块边缘染上迷人的焦糖色。他撒入一把砸碎的冰糖,糖粒在滚烫的油脂里融化,变成琥珀色的糖浆,温柔地包裹住每一块肉。酱油淋下去,浓烈的酱香混合着焦糖的甜香轰然升腾!再加热水没过肉块,丢进几颗八角、一小块桂皮、几片香叶。盖上厚重的木头锅盖,小火慢炖。
这边炖着肉,林阳手上不停。白菜洗净切块,土豆去皮切滚刀块。另起一锅,热油爆香蒜末干辣椒,白菜土豆下锅大火翻炒,断生后加入盐、少许酱油调味。另一口灶上,白面饺子皮擀得飞快,馅料是白菜猪肉,拌了香油,鲜香扑鼻。灶膛里的火舌欢快地舔着锅底,映得林阳的侧脸忽明忽暗,汗水沿着鬓角滑下,他眼神专注,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作品。
当那锅红烧肉被端上桌时,整个堂屋都安静了。深红油亮的肉块在粗瓷大碗里微微颤动,浓郁的、带着甜香的肉味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勾动着胃里沉睡已久的馋虫。
旁边是油润鲜亮的白菜土豆,一大盘热气腾腾、皮薄馅大的白面饺子,一大盆合成的酸菜鱼,一只签到的白切鸡,甚至还有一小盆清澈飘着油花的骨头汤。
姥爷王老栓看着满桌菜,有鱼有肉,在过年也未必能凑齐的丰盛菜肴,喉结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他拿起桌上那瓶林阳带来的、贴着红色标签的地瓜烧,拔开软木塞,一股浓烈的酒香散开。
“倒上!”姥爷的声音有点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粗瓷酒碗被斟满,清冽微黄的地瓜烧在油灯下泛着光。王老栓端起碗,布满老茧的手很稳,他环视桌边的儿子们——刚赶回来的大舅王建国带着一身粮站特有的谷尘味,三舅王援朝依旧沉默,黝黑的脸上刻着疲惫,也刻着满足。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林阳身上,深深地看着这个越来越出息、即将远行的外孙。
“这第一碗,”姥爷的声音不高,却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心上,“敬阳子!出息了!给咱老王家争气!要去京城…干大事!”他顿了顿,仰头,碗沿碰触干裂的嘴唇,喉结剧烈滚动,一大口烈酒带着滚烫的温度烧灼而下。
“姥爷…”林阳心头滚烫,端起碗,也跟着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点燃了胸中一股豪情。
大舅也端起碗,笑着拍了拍林阳的肩膀:“好小子!有出息!到了京城好好干!别惦记家里!”他的笑容里有欣慰,也有一丝粮站繁重工作留下的疲惫。
三舅王援朝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端起酒碗,对着林阳,重重地点了下头,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和朴实的祝福,然后一仰脖,把碗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酒碗放下时,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
林阳看着三舅被生活重担压弯的脊梁和那双骨节粗大、布满厚茧与裂口的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借着起身给三舅倒酒的机会,飞快地将一卷厚厚的东西塞进三舅那件破旧褂子宽大的口袋里。
王援朝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用手隔着粗布按住了口袋。那卷东西的厚度和质感,他太熟悉了,是钱,而且是一大笔钱!他愕然抬头看向林阳。
林阳脸上带着酒意蒸腾出的红晕,眼神却清澈而坚定。他端起自己的酒碗,微微倾身靠近三舅,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三舅,家里…姥姥姥爷,全靠您了。您受累了。这钱,您拿着,该用就用,别省着。等我…等我京城站稳脚跟,把您和姥姥姥爷都接出去享福!”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和深深的心疼。
王援朝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酸得厉害。他死死按着口袋,仿佛按着外甥沉甸甸的心意和承诺,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是更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哽咽的闷响:“嗯!”
昏黄的油灯跳跃着,将围坐在八仙桌旁的一家人身影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着,交织着。红烧肉浓郁的油脂香气、白面饺子蒸腾的热气、地瓜烧辛辣的酒气,还有亲人之间无需言说的温情与离愁别绪,在这小小的堂屋里弥漫、发酵,最终都化入了那一声声清脆或沉闷的碰碗声中。
屋外,夜色深沉,王家庄彻底沉入寂静,只有偶尔几声犬吠。而屋内,粗瓷碗的碰撞声,亲人们带着醉意的说笑声,姥爷偶尔响亮的咳嗽声,还有小雨吃饱后满足的小小鼾声…这一切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首最真实、最温暖的歌谣。
林阳又喝干一碗酒,火辣的感觉从胃里蔓延开,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在摇曳灯火下或苍老、或疲惫、或年轻、或天真的脸庞,看着这间承载了他太多记忆的老屋,心中那片因即将远行而产生的空茫之地,渐渐被一种沉甸甸的暖意填满。
此去京城,山高水长。但王家庄的这盏灯,桌上这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姥爷碗里那口辛辣的地瓜烧,还有三舅口袋里那卷带着体温的钱…都成了他心底最深的锚点,最暖的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