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晨雾还未散尽,奉天殿的铜钟已敲响第三通。朱标将陈砚的科考试卷在御案上摊开,素白宣纸上的小楷工整如刀刻,末句 \"律法者,天下之秤也\" 被他用朱砂圈了三重。阶下诸臣看见卷首 \"陈言\" 二字时,目光纷纷投向位列刑部左侍郎的陈砚 —— 她今日卸去惯常的银镯,只在鬓边别了支竹节纹玉簪,月白衬裙外罩着绯色官服,袖口绣着细密的卷云纹,正是洪武朝定下的刑部官服旧制。
\"本届科举,朕得一奇才。\" 朱标指尖划过 \"论乐户从良入仕\" 的策论,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激赏,\"律学科二甲第七名陈言,引《大明律》三十七处,附户籍分等之法,其才足可位列朝堂。\"
殿内响起衣袂窸窣声。左都御史吴祯的云雁补子在廊柱阴影里晃了晃,他向前半步,手中笏板叩出冷硬的节奏:\"陛下,科举选士首重出身清白,此子户籍注 ' 义民 ',恐与士大夫清誉有碍。\"
\"吴爱卿所谓 ' 清誉 ',\" 朱标翻开案头的《皇明诏旨》,明黄绢帛上 \"废乐户从良者许应科举\" 的朱砂御笔赫然在目,\"可还记得太祖皇帝在《大诰》中写的 ' 贤能不分贵贱 '?陈言之父曾为县学教谕,其本人闭户习律十载,何碍之有?\"
刑部尚书王惠适时出列,手中捧着应天府户帖:\"臣核查过陈言户籍,确系正统元年脱籍的良民,且有应天知府亲书的保举状。其策论所提 ' 女子从良后许习六艺 ',正合陛下去年颁行的《归良令》。\"
吴祯的胡须抖了抖,目光扫过陈砚交叠的双手 —— 那里本该戴着那支惹眼的银镯,此刻却只余素白的袖口。他忽然提高声音:\"即便如此,女子着男装应试,已是有违《内训》......\"
\"《内训》亦云 ' 妇德贵仁 '。\" 朱标打断他的话,目光扫过殿中悬挂的《太祖高皇后训》,\"马皇后当年亲制女红助军,何曾被出身所困?朕今日擢用陈言,正是要让天下知道,有才者不论男女,皆可经世致用。\"
退朝的钟鼓响起时,陈砚已换上青布衫,混在熙攘的人流中走向朱雀街。耳垂上的银坠随着步伐轻晃,那是朱标昨夜从内库取来的寻常饰物,为的是掩去刑部侍郎的锋芒。路过 \"集贤阁\" 书坊时,二楼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我的 ' 均田策 ' 明明写了三十条,发榜时只剩五条!嘘 —— 没看见誊录生都是吴御史的门生?\"
她闪身躲进街角的茶寮,只见三个青衫举子围着火炉,其中一人正撸起袖口,露出臂上的齿痕:\"我亲眼看见他们在卷宗房换卷,红笔改卷时,墨汁溅在黄绫上的样子......\" 话未说完,五城兵马司的巡捕已踹开木门,领头的百户腰佩左都御史府的令牌。
\"都给我闭嘴!\" 巡捕的铁靴碾过炭盆,火星溅在举子们褪色的衣襟上,\"再敢妄议科举,按《大明律》诽谤罪论处!\"
陈砚袖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看着举子们被推搡着出门,其中一人掉落的帕子上绣着并蒂莲 —— 正是明心庄织女们常用的纹样。她弯腰捡起帕子,听见巡捕头领低声吩咐副手:\"盯着那几个寒门士子,尤其姓李的那个,别让她把换卷的事传出去。\"
刑部后堂的烛火映着七份不同的李秀娘试卷,陈砚用玉簪尖挑起誊录底本:\"正本写 ' 女子从良可入仕 ',誊录本却成 ' 乐户从良需验明三代 '。\" 她望向锦衣卫千户,\"誊录生的师承查清楚了?\"
\"回侍郎大人,\" 千户呈上泛黄的名册,\"其中五人曾在应天书院就读,而书院山长......\"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是吴祯大人的嫡亲兄长。\"
窗外飘起细雪,陈砚望着名册上的朱砂批注,忽然冷笑:\"去将《科举新诏》贴到五城兵马司门口,再传讯所有誊录生 —— 敢有隐瞒,便按 ' 欺君罪 ' 论处。\"
乾清宫的暖阁里,朱标听完舞弊案汇报,手中的青瓷杯重重落在案上:\"吴祯竟敢借书院之手操纵誊录,他当朕的诏书是儿戏?\"
陈砚望着他眉间的戾气,想起午后在榜前看见的李秀娘 —— 那姑娘攥着榜单的指尖发白,却仍对身边织女说 \"字写得好总能被看见\"。她展开从茶寮得来的证词,纸角还带着焦糊的炭味:\"陛下,舞弊案若不彻查,天下寒门士子将再信不过朝堂的笔。\"
朱标的手指划过她未戴银镯的手腕,那里还留着被巡捕推搡的红痕:\"明日朝会,朕让你亲自呈上证物。\"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擦过她的指腹,\"当年在齐王府,你能从千人卷宗里翻出罪证,如今也能让这些脏手在阳光下现形。\"
应天城的更鼓敲过子时,陈砚站在刑部衙署门口,看着锦衣卫冒雪奔赴应天书院。她摸向袖中那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忽然想起朱标在《科举新诏》里加的那句 \"勿论出身,唯才是举\"—— 这十二个字,此刻正像袖中银坠的刻纹,在漫天飞雪中闪闪发亮。舞弊案的线索如同被打乱的棋谱,而她终将像当年在刑部卷宗房那样,一步步排开迷雾,让天下士子看见,这金銮殿上的笔,终究要为公平而落。
次日朝会,当陈砚将七份不同的李秀娘试卷摊在御案上时,殿内针落可闻。朱标看着试卷上被篡改的字迹,忽然冷笑:\"吴爱卿,你兄长的书院,倒是教出了不少 ' 妙手 ' 誊录生啊。\"
吴祯的脸瞬间青白,手中笏板 \"当啷\" 落地。陈砚望着阶下低头的新科进士,看见李秀娘攥紧的拳头上,还戴着明心庄织女们共有的莲花银戒。她忽然明白,这场科场惊变,从来不是她一人的战斗 —— 那些在卷宗里沉睡的律法,那些在民间传唱的希望,终将像此刻殿外的初阳,照亮每一个为公平而战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