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五年春末,应天府的槐花香渗进刑部后堂的砖缝时,陈砚正用银簪尖挑起松烟墨块。烛火在她鬓边投下晃动的影,案头十三份供状上的朱砂批注,像十三道待解的算筹题,在春夜里泛着冷光。
\"带第三个誊录生。\" 她敲了敲《大明律》卷首,墨块在砚台中碾出浓黑的汁,与供状上 \"吴明\" 的名字渐渐相融。
少年生员被推进来时,袖口的墨渍还带着新鲜的松烟味。陈砚认得他 —— 昨日在应天书院见过,正帮山长吴松年研磨。\"《刑统赋》有云,\" 她翻开泛黄的律条,\"' 诸漏泄大事应密者,绞。' 你每日替吴明誊改试卷,可知道自己漏泄的,是多少人的前程?\"
少年的膝盖砸在青砖上,瞳孔映着陈砚案头的桑木算盘。那是她从明心庄带来的,算珠上的莲花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大、大人,小的只是按先生说的改几个字......\"
\"改字?\" 陈砚抽出李秀娘的正本试卷,\"' 女子从良可入仕 ' 改成 ' 乐户终身禁考 ',这是改字?\" 她的银簪划过试卷背面的压痕,\"吴明给你多少束修?十两银子,还是二十锭松烟墨?\"
少年猛然抬头,喉结剧烈滚动。陈砚知道,这个破绽正是昨夜在书院账册里发现的 —— 吴明的弟子每月领两锭墨,却在试卷改笔中消耗了三倍数量。\"锦衣卫在你枕下搜出的密信,\" 她展开半幅残页,\"' 松烟墨换生员,每锭抵五两 ',这笔账,你算过吗?\"
卯正三刻,当漕运司郎中赵永年被押入时,腰间的玉牌还挂着半片松烟墨。陈砚将密信甩在他面前,信末 \"赵大人惠存\" 的落款还带着墨香:\"去年冬至,你用漕运船帮吴府运送私盐,换得二十锭松烟墨 —— 这些墨,是不是都用在了篡改试卷上?\"
赵永年的官服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望着陈砚身后堆叠的账册:从漕运司的船只调度表,到应天书院的墨锭出入簿,每一页都用朱砂标着 \"私盐 - 墨锭 - 试卷\" 的关联线。\"大人,\" 他忽然跪地,\"小臣只是......\"
\"只是觉得乐户不该考科举?\" 陈砚的声音像浸了霜的刀刃,\"《归良令》颁布三年,你却在扬州扣了明心庄三成夏布,就为了凑钱买墨堵嘴?\"
后堂的漏壶滴答作响,陈砚转身翻开舒城县的田赋黄册。虽然暂时不考虑李秀娘的任命,但她知道,这些被私扣的 \"河税\",终将成为撬动整个舞弊网络的支点。算筹在黄册边缘排出等式:私盐利润 = 墨锭价值 = 试卷改笔数,每一个等号都像根细针扎在保守派的心上。
巳时初,礼部卷宗房的陈年墨味扑面而来。陈砚在 \"科举誊录条例\" 的底本里,发现了被篡改的条款 ——\"许从良者参考\" 的字迹下,隐隐透出 \"乐户出身者禁考\" 的压痕。她的指尖抚过纸背的刻痕,忽然冷笑:\"周侍郎好手段,先改朝廷律例,再让誊录生依令行事,好个 ' 依法舞弊 '。\"
当礼部侍郎周显被带入刑部时,手中还攥着本《女诫》注疏。陈砚将卷宗甩在他面前,银簪尖划过被篡改的条例:\"你在注疏里写 ' 女子读书乱纲常 ',却在卷宗里偷改律条 —— 太祖皇帝若知道,怕要让你去凤阳守皇陵。\"
周显的胡须剧烈抖动,却仍强作镇定:\"琼仪妃,你私闯礼部卷宗房,可是违了《皇明会典》......\"
\"会典第二十七卷,\" 陈砚截断他的话,\"' 诸司官改移字迹者,杖一百,罢职不叙。' 你改的不是字迹,是天下寒门的希望。\" 她展开从他书房搜出的账册,\"看看这些记录:吴祯收盐商三千两,你收书院两千两,合着你们的乌纱帽,都是用寒门士子的前途换的?\"
申时末,陈砚站在刑部天井,看着锦衣卫押送涉案官员穿过庭院。夕阳照在她的银簪上,将影子投在青石板上,像道永不弯曲的律法之痕。翡翠递上温热的茶盏,低声道:\"娘娘,应天书院的厨子全招了,说每月十五都有神秘人送墨......\"
\"不用查了。\" 陈砚望着天边的晚霞,\"能让吴祯、周显之流铤而走险的,除了 ' 出身论 ' 的执念,还有怕女子分走仕途的私心。\" 她忽然轻笑,\"但他们忘了,太祖皇帝打天下时,可没问过马皇后的出身。\"
暮色漫进后堂,陈砚回到案前,供状已堆成小山。她提起狼毫,在结案陈词里写道:\"此次舞弊,非墨色之罪,乃人心之私。诸官以 ' 贵胄 ' 自居,视寒门为草芥,视女子为蝼蚁,却不知律法如炉,终将熔尽所有偏见之冰。\"
搁笔时,银簪不小心在 \"乐户\" 二字上划出浅痕。她忽然想起在明心庄教织女们识字的清晨,想起她们用算筹排算未来时的眼睛 —— 那些眼睛,比任何墨色都清亮。舞弊案的清算或许漫长,但每一个涉案官员的伏法,都是为这些眼睛推开一扇窗。
是夜,陈砚在《刑部日志》中记录:\"提审涉案官员十七人,获供状三十七份,起获松烟墨二百锭。此案非结,乃天下士子明经之路的开端 —— 当律法挣脱出身的枷锁,当算筹丈量公平的尺度,任何妄图遮天的墨色,终将在日光下消散。\"
窗外,刑部的灯笼次第亮起,将 \"明刑弼教\" 的匾额照得通红。陈砚摸着腕间的银簪,忽然觉得这不是簪子,而是把利刃,专为劈开蒙在律法上的尘埃。舞弊案的网正在收紧,但她知道,真正的挑战,是让这网永远张开,护住每一个持笔的手,不论出身,不分男女。
银簪在烛火下泛着微光,陈砚忽然轻笑 —— 那些在卷宗里改字的手,那些在账册里算钱的手,终究抵不过一支笔的重量。这支笔,写过《女诫》,写过《大明律》,此刻正在她手中,写下让天下寒门士子挺直腰杆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