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八,酉时五刻。
暮色如浓稠墨汁,顺着龙江衙门书房湘妃竹帘缝隙渗入,屋内染成黛青色。檀木案几上,螭纹铜炉吞吐龙涎香,青烟缠绕密报,与烛火交织出诡谲光影。
五旬的龙江知府蒋世昌身着云雁补服,眉骨如刀,鹰目下青黑浓重。他左手转动羊脂玉扳指,指节叩击案几,似催命鼓点。
“苏战,北码头那桩沉水香膏失窃案,查得如何了?”蒋世昌突然开口,扳指与桌面相撞脆响,惊得苏战心头一颤。
苏战单膝跪地,脊背紧绷,脖颈青筋微凸:“卑职惭愧,黄家咬定是镜湖帮所为,陈家又暗指黄家监守自盗。现场脚印、石子线索看似指向镜湖帮,却疑点重重,难以定论。”
他抬头撞上蒋世昌似笑非笑的目光,如淬毒匕首刺得后颈冷汗渗出。
蒋世昌嗤笑,折扇“唰”地展开,扇面山水在烛火下扭曲:“狗咬狗罢了,无需深究。本官问你,玄阴教的动向查得怎样?”
苏战瞳孔微缩,压低声音:“近期北码头粮盐转运异常频繁,有三艘货船在北码头深夜装货……”
檀木案几在蒋世昌掌心震颤,叩击声停在诡异节奏。“沉水香膏的事,我自有分寸。”他摩挲扳指,将未写完密函往烛火旁推半寸,“明日我会请黄同知、吴通判来衙门吃茶。”
苏战盯着密函,案头暗红烛泪凝成血痂状。
“玄阴教才是重中之重。”蒋世昌抓起折扇掠过苏战眼皮,“从明日巳时起,你带一半人手去盯住北码头。剩下的人……”他扇骨敲在《龙江舆图》上,指尖戳中城西醉仙楼,“城西庙会人多眼杂,总有些不长眼的要闹事。”
苏战领命起身,瞥见案头半封送往州牧府的密函,字迹凌厉,暗藏秘密。他意识到,这场码头纷争,背后或是朝堂博弈,自己不过是棋子。
夜幕笼罩龙江城,城西庙会热闹非凡。灯笼如红云,杂耍声、吆喝声、孩童笑声交织,空气中飘着糖炒栗子与焚香气息。
赵虎扛着糖画挤过人群,撞得王二麻子兔子灯直晃:“沈老弟,你可算赶上热闹了!今儿才是庙会头一天,三天后花船争魁,那才叫人山人海!”
“老赵,你这糖画再扛着,糖都要化在你肩膀上啦!”王二麻子打趣,“到时候人家问你扛的啥,你就说‘这是我和西街寡妇定情的信物,甜到心坎里!’”
赵虎大笑搂住王二麻子:“就你小子嘴损!上次在万花楼,老鸨子追着你要账,说你把胭脂水粉钱都省下来买桂花糕了!”
荤段子不断,周围哄笑。沈默站在一旁,嘴角无奈上扬。他摩挲寒铁棘拳套,避开众人目光,耳尖泛红,心里暗自吐槽:“入乡随俗,这戏还得演全套。”
沈默避开抛来的绣球,望向石拱桥。十二座汉白玉桥如银龙,雕栏红绸随风摇晃。“听说镜湖的花船要从城西入江,穿城而过?”
“可不是!”王二麻子啃着桂花糕,“百桥映花船,那景致!花魁一亮相,全城老爷公子都得疯!往年花魁还能得个‘龙江美人’的名号,比知府千金的风头都盛!”
赵虎挤到王二麻子跟前冲沈默使眼色:“要我说,麻子惦记花魁是假,心里想着饮碧居新来的翠玉姑娘倒是真!上次他去捧场,眼睛都直得跟木鸡似的,哈喇子流得比桂花糕渣还多!”
王二麻子涨红着脸捂赵虎嘴,两人推搡间,桂花糕又掉一块,赵虎捡起就吃:“浪费粮食可不好,我帮你解决!”
沈默脸更红,只觉调笑大胆。赵虎压低声音:“要说这龙江二美,一个是镜湖舫主养女,轻纱遮面勾人魂;另一个是蒋知府家千金,琴棋书画精通,上个月还女扮男装去书院讲学!”
走到许愿树下,王二麻子叹气:“咱们这些光棍,也只能对着月亮数星星。听说知府千金书房挂着幅《春江月夜图》,画上仙女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一位拄拐老者被撞倒,书画散落。沈默帮忙拾起,画中寥寥几笔勾勒市井众生相。老者一笑:“施主看这画,人间烟火皆是道。”
沈默望着孔明灯,喧嚣渐远。市井烟火化作拳意流淌,他望着官船灯火与星火交织,心中桎梏碎裂——浊世纷扰皆是修行道场,三寸浊泥下自有金石恒坚。暖流涌入手掌,拳法竟现通透之感。
庙会高潮时,夜色已深。龙江阁阴影摇晃,一场危险交易即将展开。
龙江阁三楼贵宾间,鲛绡帘幔低垂,烛火暗红。
陈玄霜商贾打扮,攥着发烫玉佩,寒意难消。林渊摇扇,扇面山水晕染,扇骨敲击掌心节奏急促。
两个黑衣人端坐对面,其中张豪脸藏斗笠阴影,另一人黑袍袖口绣着赤蝎,泛着冷光。
“北码头的私盐,月底前至少要三百石。”张豪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如毒蛇吐信,“现在黄家、陈家狗咬狗,正是浑水摸鱼的绝佳时机。”
林渊折扇合拢,皱眉道:“张使君这话说得轻巧。如今捕快署苏战死咬码头,巡检司王巡检又想立功,我们的运盐船刚靠岸就被查了三次!我们镜湖帮不过是看在银子份上跑腿,不好做就不做!”
张豪阴森一笑,露出苍白半脸:“林先生这话说得有趣。难道你们忘了,去年在镜湖沉的那船漕银?若不是我教出手相助,你们镜湖帮早就被官府连根拔起,如今哪还有机会讨价还价。”
他掏出半块鬼面纹玄铁令:“现在想回头?晚了!”
陈玄霜起身,玉佩拍桌,震得酒盏酒水飞溅:“就算拼了镜湖帮基业不要——真当我镜湖帮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指节泛白,袖中短刃透冷光,眼底杀意猩红。
黑衣人开口,声音平板却威严:“陈帮主莫要激动。这两天龙江城有场庙会,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些事,急不得;有些机会,自然会来。”
窗外乌云压低,闷雷滚过,酒盏残酒泛起涟漪。林渊望着暴雨,听着庙会锣鼓混着闷雷,攥扇骨的手沁出冷汗——这场风暴,镜湖帮已无法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