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那方被高墙切割出的天空,像一块蒙了尘的劣质琉璃。
云归程仰着小脸,固执地望着那沉闷的灰紫色。
最近罗浮的气氛越发沉闷,将军每天早出晚归,虽然还能挤出一点时间陪自己讲点故事。
但是云归程知道门外多了守护他安全的云骑军叔叔,周围都是他在长乐天与彦卿哥哥一起见过的机械小鸟。
他知道,将军很心疼他,将军也很爱护他。
所以将军不会让他出去了,自那天将军温柔的摸着他的脑袋让他乖乖待在这里,乖乖听话,乖乖吃饭的时候他就知道将军又要很累很累的去面对好多事情。
但是将军不会带上他。
院墙外,罗浮仙舟虚假的天幕下,隐隐约约的嘶吼声,如同受伤野兽濒死的哀鸣,混杂着兵刃破风的尖啸,隔着厚重的院墙,一阵阵钻进来。
那不是景元将军给他讲睡前故事时描述的星海遨游,那是令人牙齿发酸的魔阴身嘶嚎。
他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环抱着膝盖坐在廊下冰凉的地板上。
院中栽种的一丛丛剑兰,叶片细长如刃,在空气中无声地散发着苦涩的清香,这味道熟悉得几乎刻进骨头里,却又空荡荡地抓不住任何与之相连的回忆。
他只能徒劳地嗅着这苦涩,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总是带着一身疲惫踏入小院的高大身影近一点。
“将军……”
他无意识地低喃,声音细若蚊蚋,被墙外传来的又一阵令人心悸的喧哗轻易盖过。
将军现在在哪里?
是不是就在那片发出可怕声音的地方?
他穿着那身很重很重的盔甲吗?
会不会……很痛?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心口,带来一阵细密尖锐的恐慌。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小小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
“小公子?”
一个略显生涩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云归程茫然地转过头,看到一个穿着崭新云骑军甲胄的年轻士兵,正蹲在他旁边,脸上带着努力挤出来的、却依旧显得僵硬的安抚笑容。
士兵看起来还很年轻,像是刚刚加入云骑军的新兵,他的眼神里有种初上战场的紧绷感。
“外面……外面风大”
士兵笨拙地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伸手指了指廊外
“你看那些剑兰,开得多精神!将军特意吩咐人每日精心照料的呢。”
云归程的目光顺从地移到那些在沉闷天光下依旧挺拔的剑兰上。
他认得它们,苦涩的香气日夜萦绕。
可此刻,它们青翠的叶片边缘,似乎也染上了一层令人不安的、黯淡的灰。
士兵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大约是些罗浮往昔如何繁华安宁的话,声音干巴巴的,努力想盖过墙外那断续传来的、令人血液发冷的嘶吼与金铁交鸣。
小家伙其实听得并不真切。
他小小的世界里,此刻塞满了对那个白色身影的担忧。
将军一个人在外面,面对那么多可怕的声音……
他在这里都害怕得心怦怦跳,那将军要怎么办?
他会不会很累?
会不会……像故事里讲的那样,再也回不来了?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前模糊起来。
云归程用力吸了吸鼻子,硬生生把那股涌到眼眶的热意憋了回去。
将军说过,要听话,不能添乱。
他不能成为拖累。
他使劲抿着嘴唇,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里,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固执又惶恐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界所有声响和危险的院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小会儿,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那年轻士兵似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引着他走进旁边一间素净的小屋。
这间屋子不是堆满了各种好吃的吃食的屋子,不是将军每夜抱着他温柔的哄他睡觉的屋子。
这间屋子他从未进来过,将军说这叫客房,但他不想进来。
“小公子,在这里坐坐?将军很快就回来了。”
士兵的语气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
屋子里很安静,弥漫着一股陌生的、清冷的药草香气,和院中剑兰的苦涩截然不同。
角落的小几上,一只从未点燃过的云纹小香炉静静立着。
士兵殷勤地倒了杯温水递过来。
云归程捧着温热的杯子,指尖的冰凉似乎被驱散了一点点。
士兵还在努力说着话,声音渐渐变得柔和,带着一种哄劝的意味。
“将军大人可厉害了,什么都能解决……”
“等天晴了,说不定能带小公子去长乐天看星槎……”
“……小公子别怕,没事的……”
士兵温和的声音像一层柔软的纱,轻柔地覆盖下来。
云归程紧绷的神经在陌生的熏香气息和这持续的低语中,一点点变得绵软、沉重。
眼皮像坠了铅块,一下,又一下,顽强地想要掀起,去看一眼窗外那令人心悸的天空,却终究无力抵抗。
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模糊的视野里,是年轻士兵那张努力维持着笑容、却掩不住疲惫和紧张的脸庞,正笨拙而温柔地对他点着头。
不知沉睡了多久,意识像一片羽毛,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缓缓上浮云归程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前的光线有些刺目。
“归程?归程!醒啦?”
一个清脆又带着明显欣喜的声音立刻在耳边响起。
视线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凑得极近的小脸。
淡紫色的柔顺发丝梳成两条精巧的辫子,垂在肩头,发间探出两只玲珑剔透、泛着玉石般光泽的紫色小龙角。
一双圆溜溜的翠绿色大眼睛正担忧又关切地盯着他,里面清晰地映出他自己苍白茫然的小小倒影。
是白露姐姐。
云归程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心口的位置,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空落落的抽痛,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拧。
这股突如其来的尖锐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比睡去前在院中感受到的还要强烈百倍。
他几乎是本能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小小的身体因这剧烈的动作而微微发颤,乌黑的眼睛急切地越过白露的肩膀,投向那扇紧闭的窗棂。
窗外——
不再是那令人窒息恐惧的灰紫色,澄澈的、模拟出的碧蓝天光透过窗纸,温柔地洒落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安静,绝对的安静。
墙外那些撕心裂肺的魔阴身嘶吼、兵刃撞击的混乱喧嚣,全都消失了。
天空恢复了它虚假却安宁的常态。
这本该是让人松一口气的景象。
然而,那股巨大的、没顶的心慌感却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小小的云归程彻底淹没。
他感觉不到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可怕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空洞和冰冷,从脚底直冲头顶。
“呜……”
一声细弱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滞,带着无法言喻的惊恐和悲伤。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争先恐后地滚落下来,砸在白露按在他手臂上的手背上。
“哎呀!归程?怎么了怎么了?”
白露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涌泪水吓了一跳,翠绿的眼眸里满是慌乱。
她手忙脚乱地伸出短短的小胳膊,试图把云归程揽进怀里安抚
“做噩梦了?别怕别怕,姐姐在呢!没事了,你看外面天都晴了!”
那带着孩童特有奶香和淡淡草药味的怀抱靠过来,却丝毫无法驱散云归程心底那彻骨的冰寒与恐慌。
他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猛地伸出小手,死死攥住了白露绣着云纹的紫色衣袖,小小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泪痕狼藉的小脸,乌黑的瞳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哀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白露姐姐……将军……将军在哪?”
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泪意,像破碎的琉璃
“将军……是不是……不见了?”
最后一个问句,带着令人心碎的颤音,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