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鳞之刑,在持明族古老的祭仪中,是比死亡更彻底的终结。
它剥离的不仅是力量与记忆,更是存在本身的意义。
当丹枫站在古海那幽暗深邃的祭坛核心,平静地说出“自愿受刑”时,连最贪婪的龙师都感到了发自灵魂的寒意。
那不是认罪,更像是一种对荒谬世界的终极嘲弄与放逐。
刑仪在龙师会议结束之后启动。
古老的符文在祭坛地面亮起,冰冷的光束如同锁链缠绕上丹枫的身躯。
玉色的龙角在光芒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细密的裂纹蔓延开来。
他怀中那颗淡紫色的持明卵被站在一旁监督的景元小心翼翼地接过。
丹枫最后的目光,没有看那些惊恐的龙师,也没有看指向他咽喉的支离剑,更没有看抱着白珩之卵、脸色惨白的景元。
他的视线穿透了冰冷的刑光,仿佛落在一个虚无缥缈的点上,那里,曾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坠落。
“归程……”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刑仪启动的轰鸣中。
光芒吞没了他高大的身影,玄青的袍服化为飞灰,玉色的龙角寸寸碎裂剥离,只留下最核心的一点真灵,在符文的光芒包裹下,缓缓沉入古海深处那孕育持明生命的本源之地——一枚新的、纯净的持明龙蛋开始凝聚成形。
龙师们屏息等待着,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他们确实在刑仪中动了手脚,未能彻底洗去所有前尘印记,更刻意保留了一部分龙角的本质力量,如同埋下控制的种子。
只待新生的龙尊破壳,懵懂脆弱之时,便可逼问出化龙妙法的秘密。
然而,他们低估了景元的速度与决心。
当那颗新生的、流转着青碧光泽的龙蛋破开古海波涛,缓缓升起时,一道身影已如磐石般守候在侧。
景元身着崭新的将军银袍,肩甲上云骑的徽记在幽暗的海光下凛然生威。
他脸上惯常的闲适笑容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沉凝如铁的威仪。
新任将军的目光扫过蠢蠢欲动的龙师,淡金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不容置疑的警告。
“此子,名丹恒。”
景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海水的低吟
“持明新生的龙尊。由本将军亲自监护,直至其能独立理事。任何人,”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刀锋般刮过龙师们瞬间煞白的脸
“不得打扰,违令者,以叛族论处!”
他不再多言,俯身,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动作,将刚刚破壳、眼神还带着新生懵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的小丹恒扶起。
幼童的额角,果然残留着两根短小却轮廓清晰的青色龙角雏形,昭示着龙师卑劣的手脚。
景元心中刺痛,面上却不动声色,脱下自己的将军披风,仔细地裹在孩童单薄的身上,隔绝了龙师们贪婪窥探的视线。
“跟我走。”
景元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与坚定。
他不再看任何人,一手抱着丹恒,一手按在腰间的石火梦身刀柄上,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片充斥着算计与绝望的鳞渊境古海。
龙师们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看着新任将军带着他们唯一的“希望”消失在幽暗的通道尽头,绝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
他们知道,化龙妙法的秘密,随着景元将军的庇护和那少年龙尊的离去,彻底化为了泡影。此生,再无可能染指。
……………………………………
丹恒长大离开了仙舟。
带着新生躯壳里残留的、如同迷雾般纠缠的前世碎片,带着额角那对无法消除的、如同耻辱烙印般的稚嫩龙角,更带着灵魂深处一个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
他学会了控制身体的形态却厌恶这双龙角。
他总觉得自己在寻找什么,一个很重要、很温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的东西。
一个在冰冷古海深处,曾让他痛彻心扉、又让他甘愿付出一切的小小身影。
他乘上星槎,驶入无垠星海,背影孤独而决绝,开始了没有终点的飘荡。
前路茫茫,唯有那虚无缥缈的追寻,支撑着他新生却已沧桑的灵魂。
………………………………
镜流的状态比古海的水还要冰冷死寂。
支离剑被她死死攥在手中,剑身嗡鸣,仿佛随时要挣脱束缚,斩尽眼前一切,包括她自己。
白珩化作持明卵的沉寂,云归程用生命换回时间却最终消散的冰冷触感,丹枫决绝褪鳞的虚无,应星获得长生却如同行尸的麻木……一幕幕在她冰雪般的心湖中疯狂冲撞、冻结、崩裂。
滔天的恨意。
恨倏忽!
恨丰饶!
恨这荒谬的命运!
更恨……无力改变一切的自己!
这股恨意如同毒焰,疯狂灼烧着她的理智,魔阴身的金色枝桠在她体内疯狂滋长,皮肤下隐隐透出不祥的金芒,淡红的眼眸被血色疯狂侵蚀。
就在那冰冷的疯狂即将彻底吞噬她最后一丝清明的刹那——
一只小小的、温热的手,轻轻地、虚虚地抚上了她紧握剑柄、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背。
没有实质的触感,却带来一股无法言喻的、清凉而纯净的暖流。
如同春日融雪的第一缕阳光,瞬间驱散了灵魂深处肆虐的毒焰和疯狂滋长的金色荆棘。
一个稚嫩而温暖的声音,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她濒临崩溃的心弦:
“冰冰,不疼,不害怕。”
是归程的声音!
镜流浑身剧震!
冰雪雕琢的容颜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那里空空如也。
但那声音,那感觉,却真实得刻骨铭心!
是那孩子残留的意志?
还是她绝望中的幻听?
不重要了。
那纯净的暖流和安抚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她即将彻底沉沦的灵魂。
体内疯狂滋长的魔阴身枝桠如同遇到克星,迅速枯萎、退散。
眼中的血色褪去,重新显露出淡红冰眸的本色,只是那冰层之下,是翻江倒海后残留的、深不见底的剧痛和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前来探望她而此刻呆立的景元,落在了蜷缩在角落、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般的应星身上。
那日之后应星和她都没有离开过这鳞渊境,他们试图寻找归程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镜流斩杀了几位龙师,现在靠着景元的压制暂时也还安全。
但她知道,景元尚未立稳脚跟,腾骁将军有意传位与他但是在景元结束过去的一切时,他还是那个穿着将军服的骁卫。
应星获得了长生,黑发如墨,容颜恢复了年轻时的俊朗,但那双眼眸却空洞死寂,比最深的古井还要幽暗。
他身上本该因沾染倏忽血肉而最早爆发、最猛烈的魔阴身,此刻却诡异地沉寂着,只有皮肤下极其微弱的金芒偶尔闪过,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制下去。
镜流明白了。
是他。
是那个消散的孩子。
他不仅在她即将堕入深渊时拉了她一把,更在以他最后残存的力量,默默地守护着应星这个“罪人”,压制着他体内那随时可能爆发的、源自丰饶令使的疯狂诅咒。
一股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涌上镜流心头
是痛?
是悔?
还是一种沉重的、无法逃避的责任?
她没有再看景元,也没有再看这片承载了太多绝望和失去的古海。
她走到应星面前,沉默地伸出手。
不是搀扶,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抓住了应星冰冷僵硬的手腕。
应星空洞的眼神微微转动了一下,看向镜流,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
镜流没有解释,只是用那双刚刚从疯狂边缘挣脱出来的、依旧冰冷却不再崩溃的淡红眼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说:跟我走,这是赎罪,亦是……归程留给你的唯一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