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仙舟的星空,被不祥的猩红与幽绿侵染。
寿瘟祸祖麾下最凶戾的令使‘倏忽’,裹挟着十万莳者组成的毁灭洪流,以撕裂星穹之势悍然扣关。
那目标赤裸而贪婪——罗浮洞天,直指维系仙舟长生之秘的建木根基。
战争的号角不再是悠长的警示,而是撕心裂肺、连绵不绝的咆哮,在每一寸星槎甲板、每一条罗浮街巷、甚至每一扇紧闭的舷窗后激烈回荡。
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建木清芬,而是能量过载的焦糊、金属熔融的腥锈,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名为“绝境”的冰冷铁腥味。
四万。
冰冷的数字压在每一个罗浮人的心头。云骑军四大舰队——垂虹卫、毕方卫、欃枪卫,景元亲率的春霆卫,所有能调动的力量已如绷紧的弓弦。
面对数倍于己、且是丰饶令使亲率的虎狼之师,任何战术都显得苍白。
向其他仙舟求援?星槎穿梭的航程在倏忽的兵锋面前,不过是绝望的倒计时。
这是一场注定用血肉去填的、惨烈到无法想象的阻击战。
每一次星槎引擎的轰鸣,每一次能量阵列的充能嗡鸣,都沉重得令人窒息,那是整个仙舟在濒临毁灭边缘发出的沉重喘息。
前线,巨大的星槎如同搁浅的金属巨鲸,伤痕累累地停靠在临时构建的星港壁垒之后。
壁垒之下,便是临时开辟、如同巨大蜂巢般忙碌的前线工匠营。
这里没有鳞渊境的清幽,没有镜流小院的宁静,只有震耳欲聋的金属敲击声、能量熔炉的咆哮、以及穿梭不息、满身油污和疲惫的匠人们。
应星将最后一块替换的金人核心动力板卡入卡槽,听着内部能量流顺畅通过的细微嗡鸣,才直起几乎僵硬的腰背。
深色的衣袍上沾满了黑灰和深褐色的机油污渍,指关节因为长时间握持工具而微微泛白。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却在脸上留下一道更深的油污痕迹。
他如今的“百冶”头衔,在这前线工匠营里,换来了一顶勉强算是独立的、仅容转身的小帐篷。
帐篷角落,铺着一张行军毯,上面蜷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云归程抱着那只被摩挲得有些褪色的布偶貔貅,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他身上裹着一件明显过大的旧工装外套,袖子卷了好几圈才勉强露出手。
帐篷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悬挂的简易工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外面是震天的喧嚣,金属的撞击、人员的呼喝、远处能量武器试射的闷响……
小家伙却在这片嘈杂中,努力维持着一点小小的安宁。
他睡得很不安稳,长长的睫毛偶尔会颤动一下,小嘴无意识地咂吧着,仿佛在梦中寻找着什么熟悉的味道。
应星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小家伙似乎被惊动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看清是他,那双还带着睡意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被擦亮的星星。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扑过来撒娇,只是立刻坐直了小身体,努力把脸上的困倦赶跑,露出一个乖巧得让人心疼的笑容。
“应星叔叔,你忙完啦。”
声音软软的,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努力说得清晰。
“嗯。”
应星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
他脱下沾满油污的外套,尽量不让上面的脏污碰到孩子。
他拿起旁边一个冰冷的金属饭盒,里面是工匠营统一派发的、寡淡无味的营养糊糊和一块硬邦邦的压缩干粮。
他沉默地打开,推到云归程面前的小矮凳上。
小家伙看看饭盒里那灰扑扑、毫无吸引力的糊糊,又看看应星脸上掩不住的疲惫和那些刺眼的油污。
他伸出小手,没有去拿勺子,而是先小心地捧起那个沉重的金属水壶,用两只小手费力地倒了小半杯水,推到应星面前,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叔叔,喝水。”
应星看着那杯水,又看看孩子殷切的小脸,沉默地接过来,仰头灌下大半。
冰冷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云归程这才拿起小勺子,开始对付那碗糊糊。
他的动作依旧带着孩童的笨拙,勺子偶尔会磕碰到饭盒边缘发出轻响,糊糊也会溅出来一点点,但他努力地、一口一口地吃着,小脸绷得紧紧的,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
没有抱怨味道奇怪,没有嫌弃干粮难啃。
他好像知道这里不是家,没有白珩姐姐变着花样做的点心,没有冰冰院子里清苦却好闻的剑兰香气,也没有丹枫偶尔带回来的、带着鳞渊境水汽的清甜果子。
他只知道,应星叔叔很累很累,自己不能添乱。
帐篷里只有勺子刮过饭盒底部的细微声响,和外面永不停歇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金属轰鸣。
昏黄的灯光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沉默地咀嚼着战争的滋味。
忽然,云归程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放下勺子,小手在身上那件过大的工装外套口袋里摸索起来。
口袋很深,他几乎把半个小胳膊都探了进去,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皱起。
应星看着他奇怪的动作,微微皱眉
“藏了什么?”
他担心孩子捡到什么危险的零件。
这里是前线的工匠营,每一个细小的零件都是经过质检后送过来符合战时用品的东西。
小家伙要是当做好玩的东西捡起来那就麻烦了。
小家伙终于摸到了,小心翼翼地掏出来。
那是一只同样沾了点油污的小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他献宝似的伸到应星面前,慢慢摊开掌心。
掌心里躺着两块饴糖,糖纸是漂亮的彩色,但在孩子汗津津的手心和口袋的摩擦下,已经变得皱巴巴、黏糊糊,几乎和糖本身融在了一起,边缘还沾着几根从貔貅布偶上蹭下来的紫色绒毛。
“糖糖”
云归程的声音带着一种郑重的、宣布重大秘密般的奶音,大眼睛认真地看着应星
“给叔叔吃。”
他往前又递了递,小胳膊努力伸着
“白珩姐姐给的。吃完,就不累啦!我给叔叔吃,不给丹枫吃。”
应星看着那躺在小小掌心、被体温和汗水捂得有些融化变形、还沾着绒毛的糖块。空气里劣质机油和金属粉尘的味道,似乎被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甜腻气息冲淡了。
他那双总是专注于冰冷金属和精密图纸的黑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孩子认真的小脸,还有那两块黏糊糊的、承载着最朴素愿望的糖果。
他沾满机油和金属碎屑、指关节粗大的手,僵在半空。
指尖距离那小小的掌心,只有寸许。
帐篷外,是四万云骑面对十万莳者的绝望战场,是金人阵列启动时震耳欲聋的轰鸣,是能量护盾被击中时刺耳的爆鸣。
而帐篷内这方狭小的、弥漫着机油和汗味的天地里,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那昏黄的灯光,和掌心两块融化得不成样子的糖。
应星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去接那糖,只是伸出那只同样沾着油污的手,动作有些生硬,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轻柔,用指腹拂去小家伙鼻尖上不知何时蹭上的一点灰。
粗粝的触感划过幼崽娇嫩的皮肤。
然后,他俯下身,尽量避开身上的油污,将那个小小的、带着奶香和糖果甜腻气息的身体,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拥入怀中。
小家伙软乎乎的脸颊贴着他颈侧沾染了汗水和机油、略显粗糙的皮肤。
隔着单薄的帐篷布,战争的巨兽在咆哮嘶吼。
而应星抱着怀里这具小小的、温热的、努力想要安慰他的身体,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
或许穷尽他毕生所学锻造出的、足以击碎星辰的星舰,其复杂精密程度,也远不及如何守护好怀中这个脆弱又坚韧的小生命。
这无声的课题,比任何图纸上的机括都更复杂,比任何战场上的硝烟都更沉重,也比任何冰冷的金属都更……温暖。
他收紧了手臂,下巴轻轻抵在幼崽柔软的发顶,帐篷外震天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帐篷外是四万对十万的悬殊战场
帐篷里是化掉的糖和世界上最难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