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十五,月圆之夜。
上海法租界,一条平日里并不起眼的僻静马路上,今晚却显得格外不同。
一辆辆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小汽车,悄无声息地滑过路面,最终都停在了一栋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三层红砖小楼前。
这里,就是“宝源阁”的所在地。
从车上下来的人,非富即贵。
有穿着长衫马褂、手里盘着核桃的前清遗老,有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银行家,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军装、腰间配着枪的军官副手。
这些人,是上海滩金字塔最顶尖的一小撮人。
他们平日里或许会为了生意和地盘争得你死我活,但今晚,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藏家。
一辆黄包车,在这片由豪车组成的“车阵”旁,显得格格不入。
车夫拉着车,有些畏畏缩缩地停在了路边。
车上下来两个人。
一男一女。
男的,自然是陆离。
他今晚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暗纹绸缎长衫,手里摇着一柄玉骨折扇,长身玉立,俊美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贵公子。
女的,便是苏明月。
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旗袍,不过颜色换成了更沉静的墨绿色,外面披了一件黑色的丝绒披肩,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只用那支古朴的玉簪固定着。
她神情淡漠,仿佛眼前这片冠盖云集的景象,与弄堂口的菜市场,并无不同。
两人站在一起,男的俊,女的俏,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他们是坐着黄包车来的。
这就让一些已经下车、正准备进门的“贵客”,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哪儿来的?”
一个挺着啤酒肚、戴着金边眼镜的胖子,对他身边的同伴小声嘀咕,“坐黄包车来‘一品雅集’?怕不是来错地方了吧?”
他的同伴,一个瘦高个,也嗤笑一声:“说不定是哪家报社的小记者,想来挖点新闻。胆子倒是不小。”
他们的声音不大,但陆离和苏明月都听得清清楚楚。
陆离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他刚想开口说几句,就被苏明月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那眼神仿佛在说:别惹事。
陆离只好耸了耸肩,收起了折扇,很绅士地对苏明月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走到小楼门口。
门口站着两个穿着黑色短衫的壮汉,面无表情,如同两尊铁塔。
“请柬。”
其中一个壮汉伸出手,声音嘶哑。
陆离将那张黑底金线的请柬递了过去。
壮汉接过,仔细地看了一眼,又抬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陆离和苏明月。
“二位,请进。”他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路。
然而,就在苏明月和陆离准备进去的时候,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哎,等一下。”
说话的,正是刚才那个戴金边眼镜的胖子。
他叫钱万金,是上海滩有名的放贷商人,最近两年发了家,也学着人家玩起了收藏,附庸风雅。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身后还跟着那个瘦高个。
“王管事,”钱万金对着那个壮汉,用一种熟稔的语气说道,“这‘一品雅集’,什么时候,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了?”
他那双小眼睛,毫不掩饰地在苏明月和陆离身上打量着,眼神里充满了轻蔑。
那个被称为王管事的壮汉,眉头皱了一下,但还是客气地回答:“钱老板,这位先生,持有本店的贵宾请柬。”
“贵宾请柬?”钱万金夸张地笑了起来,“就凭他们?坐着黄包车来的贵宾?”
他这话一出,周围几个还没进门的客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在他们这个圈子里,身份和排场,就是一切。
坐黄包车来参加这种级别的拍卖会,简直就是个笑话。
“王管事,你可得查清楚了。”钱万金身边的瘦高个也帮腔道,
“这年头,什么东西都能造假,一张请柬,算得了什么?万一混进来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偷了东西,或者乱了规矩,那可是砸了你们‘宝源阁’的招牌啊。”
王管事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他倒不是怀疑请柬是假的,而是怕这两人,真的是那种没什么实力,只是侥幸弄到一张请柬,想进来开开眼界、或者别有用心的人。
“一品雅集”的规矩,是凭请柬入场。
但如果客人的身份和财力,明显与这个场合不符,他们作为主办方,也有权拒绝。
他看着苏明月和陆离,眼神里多了几分盘问的意味:“这位先生,这位小姐,不知二位,是做什么生意的?”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盘问家底了。
苏明月站在一旁,面无表情,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眼前这场闹剧,跟她毫无关系。
陆离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冷了下来。
他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狗眼看人低的蠢货。
他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了苏明月身前,手里的玉骨折扇“唰”地一下打开,轻轻地摇着。
“这位……钱老板是吧?”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调子,但里面,却多了一丝冰冷的寒意,
“我们是做什么生意的,好像还轮不到你来盘问。”
“哟呵?”钱万金被他这态度给逗乐了,“小子,口气不小啊!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陆离摇了摇头,笑得像只狐狸,“也没兴趣知道。”
他收起折扇,不再理会那个胖子,而是转头看向王管事。
“王管事,我这请柬,是真的吧?”
“是……是真的。”王管事有些迟疑地回答。
“那我们能进去了吗?”
“这个……”王管事一脸为难,
“这位先生,实在抱歉,规矩就是规矩。您二位,总得让我们知道一下身份,我们才好登记入册,也方便等会儿的竞拍。”
陆离看着他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没意思。
他叹了口气,像是有些不耐烦地,从长衫的内袋里,摸出了一张名片。
那名片是象牙白色的,质地很厚实,上面只用烫金的字体,印着一个名字和一个头衔。
陆离。
四海贸易行,董事。
他把名片递给了王管事。
王管事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四海贸易行!
这个名字,在上海滩的普通人里,或许没什么名气。
但在他们这些真正顶层的圈子里,却是如雷贯耳!
这是一个近几年才异军突起的洋行,主营远洋贸易,生意做得极大,据说从军火到粮食,从药材到古董,什么都做。
最神秘的是,没人知道这家洋行的真正老板是谁,只知道他们财力雄厚,背景通天。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是四海贸易行的董事!
王管事的腰,瞬间就弯了下去。
而旁边的钱万金,在看清那张名片上的字之后,脸上的肥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他虽然是个放贷的土财主,但也听说过四海贸易行的厉害。
据说,前段时间,有个不长眼的帮派,想去敲诈四海贸易行的码头,结果第二天,整个帮派,连人带堂口,都从上海滩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他刚才,竟然在嘲讽四海贸易行的董事是“阿猫阿狗”?
钱万金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原……原来是陆董事!失敬失敬!”王管事连忙把名片恭恭敬敬地递了回去,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您看我这有眼不识泰山!您能光临我们‘一品雅集’,真是让我们这儿蓬荜生辉啊!”
周围那些刚才还在看笑话的客人,此刻也都换上了一副震惊而又敬畏的表情,纷纷开始议论起来。
“他就是四海贸易行的那个神秘董事?”
“我的天,这么年轻!”
“那他旁边那个女的……乖乖,长得跟天仙似的。能被陆董事亲自带来,这身份,怕是不简单啊!”
“什么不简单?我看啊,八成就是陆董事养在外面的红颜知己呗!你看她那清高的样子,不就是那些自以为是的金丝雀最爱摆的谱吗?”
“嘘……小声点!这种大人物的私事,也是我们能议论的?”
众人的目光,在陆离和苏明月之间来回扫视,眼神里充满了各种猜测和暧昧。
陆离听着这些议论,心里乐开了花。
他们的议论,深得陆离的心啊。
他转过头,看着苏明月,脸上又挂上了那种熟悉的、贱兮兮的笑容。
他觉得,这是一个增进感情的绝佳机会。
于是,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就想去搂苏明月的肩膀,做出一副“这是我的人”的亲密姿态。
然而,他的手,刚伸到一半,就停在了半空中。
因为,苏明月正冷冷地看着他。
那眼神,平静,却又充满了警告。
仿佛在说:你的手,要是再往前一寸,我就让它跟你那天的手指头,一个下场。
陆离的求生欲,瞬间爆棚。
他那只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打了个极其僵硬的弯,然后,变成了一个毕恭毕敬的、邀请的姿势。
“大小姐,”他脸上堆着最灿烂的笑,腰也微微弯了下去,声音里充满了谄媚,“请!”
这番操作,行云流水,看得周围人一愣一愣的。
而苏明月,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迈开步子,径直走进了那栋红砖小楼。
陆离连忙跟了上去,像个最忠心耿耿的跟班。
只留下门口一群还没回过神来的吃瓜群众。
“这……这是什么情况?”
“那陆董事……怎么跟个小厮似的?”
“刚才...陆董事喊她小姐?我是不是听错了?”
“没有!确实喊得小姐!”
“乖乖,这女的,到底什么来头?能把四海贸易行的董事,拿捏得死死的?”
“只怕这位小姐更不简单啊!!!”
钱万金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两个人,他一个都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