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的那点小风波,对苏明月来说,连个插曲都算不上。
就像走路时,脚边滚过一颗石子,她甚至都懒得低头去看一眼。
她没有叫黄包车,只是提着箱子,撑着伞,不紧不慢地走着。
外滩的风光确实气派,洋行的大楼一座比一座高,墙壁刷得雪白,窗户擦得锃亮,在阴沉的天色下依然显得很有精神。
路上电车“叮叮当当”地响着,穿着各式服装的人来来往往,空气里混杂着咖啡香、香水味,还有汽车排出的淡淡的尾气。
一切都新奇,一切都匆忙。
苏明月对这些只是看,并不往心里去。
她拐过两条繁华的大马路,脚步一转,就钻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弄堂。
弄堂里的世界,跟外面立马就不一样了。
天光一下子暗了下来,两边房子的屋檐几乎要碰到一起。
空气里没了咖啡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潮湿的、属于市井生活的味道——煤炉子、饭菜香,还有隐隐约约的肥皂水味儿。
头顶上是“万国旗”似的晾衣杆,挂着大人小孩的衣裳。
脚下的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溜溜的,有些地方还积着一小汪水。
她走得很稳,高跟鞋踩在石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安静的弄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她在一个挂着“方氏律师行”老旧铜牌的门口停了下来。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旧纸张和墨水的味道迎面而来。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傅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听到门响,头也没抬,只问了一句:“啥事体?”(在上海话中,“啥事体”的意思是“什么事情”)
“我来取个东西。”苏明月的声音很轻。
老师傅这才抬起头,扶了扶眼镜,打量了她一下。
当他的目光落在苏明月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时,他愣了愣,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站了起来。
“您……您是苏小姐?”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还有几分藏不住的敬畏。
“是我。”
“哎哟,您可算来了。家父临终前还交代过,说您总有一天会来的。”
老师傅显得有些激动,手脚麻利地从一个上了锁的铁皮柜最深处,取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
“钥匙和地契都在里头,还是老地方。这些年,我们就是代为保管,一分一毫都没动过。”
“有劳了。”苏明月接过盒子,微微颔首,“替我向你父亲问好。”
老师傅嘴唇动了动,想说家父已经过世快十年了,但看着苏明月那张仿佛凝固了时间的脸,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只是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您老慢走。”
苏明月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律师行。
津门那档子事,让她觉得有些累了。不是身体上的疲惫,是心里头。
让她再次意识到,长生这回事,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盏灯,总会招来各种各样的飞蛾。
有些飞蛾是好奇,有些,是想把这灯占为己有。
她需要一个地方歇歇脚,一个足够乱,也足够大的地方,好让她这滴水能悄无声息地汇入大海。
上海,再合适不过了。
她提着箱子,拿着那个小盒子,在弄堂里又拐了两个弯,最终停在了一间铺子前。
这铺子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门板上积着厚厚一层灰,门缝里甚至还有蜘蛛网。
门楣上挂着一块牌匾,也是灰扑扑的,勉强能认出三个字——朝暮斋。
苏明月伸出手指,在牌匾上轻轻一抹,露出了底下暗红色的底漆和苍劲的字迹。
她从盒子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插进锁孔里。那锁也锈得厉害,但钥匙插进去,轻轻一转,“咔哒”一声,竟然应声而开。
她推开门。
“吱呀——”
门轴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呻吟,像是从上个世纪传来的叹息。
一股浓重的、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是灰尘、是老木头、是旧时光的味道。
阳光从敞开的门口照进去,能看到空气中无数飞舞的尘埃。
铺子不大,里外两间。
外间是店面,靠墙立着几个空空如也的货架,一个积满灰尘的柜台横在中间。
里间大概是住人的地方,也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张桌子。
一切都简陋到了极点。
苏明月把皮箱和油纸伞放在柜台上,环顾四周,脸上没什么嫌弃的表情。
她活了太久,住过皇宫,也睡过破庙,对这些身外之物,早就不在意了。
她走到后院,那里有一口井。
她打起一桶水,水还算清澈。
然后她找出一块破布,挽起旗袍的袖子,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手腕,就开始打扫。
她干活的样子很专注,也很安静。
先是把桌椅板凳搬到院子里,然后用扫帚把地上的积灰扫出去,再提着水桶,一点一点地擦洗地板、货架和柜台。
她的动作不快,但很有条理,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这么在擦擦洗洗中过去了。
等到夕阳西下,最后一抹余晖从弄堂口斜斜地照进来时,这间“朝暮斋”已经变了个样。
地板露出了原本的木色,虽然陈旧,但很干净。货架和柜台也被擦得一尘不染。苏明月把自己的东西归置好,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酒精炉,烧了一壶水,给自己泡了杯茶。
她没有点灯,就坐在柜台后面的一张椅子上,捧着那杯热茶,静静地看着门外。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弄堂里开始亮起一盏盏昏黄的灯火,传来了邻里间的说笑声、孩子的哭闹声、还有夫妻吵架的声音。
人间烟火,扑面而来。
苏明月喝了一口茶,茶叶是最普通的茉莉花茶,有点涩,但很暖。
她长长地、不易察觉地舒了一口气。
就这儿吧。
在这人间朝暮里,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古董店老板。
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