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紫鹃的手炉焐得我腕子发烫。
我站在妆台前,望着铜镜里那身月白洒线官服——衣襟上用金线绣着文教使臣的云纹徽记,领口滚着一圈玄色漳绒,触着脖子凉丝丝的。
王嬷嬷正给我别朝冠,铜簪子戳得头皮发紧:\"姑娘且忍忍,这冠上的东珠重,得别瓷实了。\"
窗外传来叩门声,是宝玉。
他隔着门说:\"林妹妹,北静王的马车到了。\"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的雀跃,像小时候偷拿了老太太的蜜饯。
我应了声,手却在袖中攥紧——今日头回面圣,虽知皇帝不会亲自召见,可那枚\"文教印绶\"干系重大,是推行女子书院的底气。
宫道的青石板结着薄霜,北静王的马车走得慢。
他掀开车帘,递来个锦匣:\"陛下昨儿看了你的《女子劝学疏》,说'难得有个敢把字写进金銮殿的姑娘'。\"锦匣打开,羊脂玉印在晨光里泛着暖光,印纽是只衔着书卷的凤凰。
我指尖刚碰到印绶,就听见前面传来咳嗽声——礼部尚书陈廷敬站在隆宗门下,玄色官服上的仙鹤补子被风吹得翻卷,活像只炸了毛的老鸹。
\"林姑娘好手段。\"他捻着胡须,目光扫过我手中的锦匣,\"这文教使臣的印,管的是天下女子的笔杆子?
可《礼记》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姑娘这是要教坏良家闺秀?\"
我垂眸盯着他靴底沾的泥——分明是从太液池边过来的,那边新修的御书楼归礼部管,想来是刚查过工程。\"陈大人说得是。\"我抬眼笑,\"所以这书院头门就挂《女诫》,二门挂《内则》,偏生要在三进院放《论语》《孟子》。\"我把锦匣往怀里拢了拢,\"大人若怕女子学坏,不如派几个老儒来监课?
省得说我教歪了人。\"
北静王轻咳一声:\"陈大人,陛下还等着看《四库全书》的呈本呢。\"陈廷敬的脸白了白,甩袖走时靴跟磕在阶石上,发出闷响。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昨日在军机处看到的密报——礼部最近往江南送了八封快马信,收信人都是各府学的山长。
回宫道上,北静王的马车帘角漏进风,吹得印绶上的红绸子飘起来。
他低声道:\"陈廷敬的门生在应天府当学政,你那书院的选址文书,怕是要卡上些日子。\"我摸着印纽上的凤凰,指甲盖硌出个月牙印:\"那就不劳他卡。\"
午膳时分回了大观园,朱门刚推开,就闻见梅香裹着热汤气——是李纨差人送的鸡丝粥。
她正站在沁芳闸边等我,湖面上结着薄冰,她鬓角的珍珠簪子闪着光:\"宝姐姐在缀锦阁摆了茶,三姑娘把各房的账本子都抱来了。\"
缀锦阁里暖得人发困,宝钗正往茶里加桂花:\"我刚去看了东南角的空地,原是堆杂物的,清出来能盖三进院子。\"探春把账本拍在桌上,墨迹未干的数字洇开一片:\"庄子上的佃户闺女,有二十七个识得字的,大嫂子说能挑十个当书童。\"
我解下朝冠放在案上,东珠撞着木案叮当作响:\"礼部要卡选址,咱们就不往城外搬。\"我指着窗外的竹林,\"大观园里的藕香榭空着,缀锦阁西跨院也闲着,把书院设在园里——老太太说了,这园子原就是给姑娘们住的,改个书院有什么不行?\"
李纨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可礼部要是参咱们僭越...?\"
\"参就参。\"我翻开随身带的奏本,上面是北静王昨夜改的朱批,\"今早就递了《大观园女子书院章程》,把老太太的话原句写进去——'我这把老骨头,就爱见姑娘们读书识字,比打十场叶子牌都痛快'。\"
未时三刻,妙玉的船到了。
她穿件月白道袍,怀里抱着个青布书箱,道袍下摆沾着草屑——想来是从栊翠庵出来时碰了廊下的兰草。
我迎上去要接书箱,她却抱得紧:\"都是些佛经道藏,还有我抄的《十三经注疏》。\"她望着东南角的空地,目光像刀劈开晨雾,\"昨日在船上想明白了,我师傅说'静虚'是要心无挂碍,可心无挂碍不是躲进庵里,是见着这世道的茧,就偏要劈开。\"
她从书箱底摸出本旧书,封面褪了色,是《列女传》:\"这是我十二岁时抄的,那时候总觉得这些女子要么守节要么投江,可怜得很。\"她翻到最后一页,墨迹斑驳的小楷写着\"愿为灯烛\",\"如今才懂,可怜她们的不是命,是没灯烛照着,看不见别的路。\"
我喉咙发紧,伸手去碰那页\"愿为灯烛\",指尖触到纸背的凹痕——是当年抄书时太用力,笔锋戳透了纸。\"你来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这书院就有魂了。\"
申时,宝玉的马蹄声踏碎了满地斜阳。
他掀帘进来时,身上带着工部的土腥气,手里举着块红绸:\"东廊的正堂修好了!\"他扯掉红绸,\"才女之道\"四个大字跃入眼帘,是我前日在雪地里写的,墨汁冻得结了冰碴子,倒显得笔锋更硬。
\"工匠头儿说,这匾得用金丝楠木,\"他摸着匾边的雕花,\"我让加了缠枝莲纹——你说过,女子要像莲花,出淤泥也能开得鲜亮。\"风掀起他的斗篷,露出里面簇新的青缎小衣,是我上个月给他裁的,\"明儿就搬书桌进去,大嫂子说要把她的《女四书》捐出来,宝姐姐的绣谱也收作教材...\"
他说得太快,我却听见廊外工匠的号子声混着梅花香飘进来。
忽然想起刚穿来那天,也是这样的梅花香里,他举着糖蒸酥酪说要掏心给我看。
如今这颗心,早化成了书院的砖,女子的笔,还有眼前这块烫金的匾。
夜漏初上,潇湘馆的烛火跳了跳。
我翻着各地士族送来的女子名册,指尖停在\"苏州陆氏\"那页——陆夫人的信里说,她家四姑娘能背《滕王阁序》,五姑娘会算田亩账。
窗纸突然簌簌响,我抬眼时正看见道黑影掠过竹影,像片被风卷走的枯叶。
地上的字条是用炭笔写的,字迹潦草,有几处墨点洇开:\"礼部有人欲弹劾你僭越礼制。\"我捏着字条笑了,把它塞进袖中——该来的总要来,陈廷敬若真能按得住天下女子的笔,当年我也不会从现代穿过来。
\"姑娘!\"晴雯的敲门声急得发颤,\"大奶奶说有要事求见,在沁芳闸边等着呢!\"
我吹灭烛火,月光透过窗纸照在\"文教印绶\"上。
外面的风裹着梅香涌进来,吹得案上的名册哗哗翻页,最后停在\"金陵十二钗\"那页——史湘云的名字下,新添了行小字:\"愿为书院讲武,教姑娘们打拳防身。\"
我摸着袖中发硬的字条,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明天,该是场硬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