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平儿的手腕时,她的皮肤凉得像块冰。
\"东暖阁的门闩上了?\"我的声音比窗外的雪还静。
平儿抽抽搭搭点头,睫毛上挂着泪珠子:\"小丫头们敲了半柱香,里头没动静,推开门就见太太......\"她喉间发出细碎的呜咽,\"锦被浸透了血,金镯子还攥在太太手里。\"
我松开手,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
王夫人吞金的消息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人发慌——可我偏要把这炭捏紧了。
昨日她还在佛堂抄《金刚经》,抄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砚台里的墨汁溅在宣纸上,晕成团漆黑的云。
原来那不是墨,是她心里的血。
\"去前院找赖大。\"我扯过斗篷披在平儿肩上,\"让他带四个粗使婆子守东暖阁,只说太太染了时疫要静养。\"平儿的眼泪砸在斗篷上,我又补了句:\"再让张太医开几副避瘟散,送到各房。\"她抽噎着应了,跑出去时撞翻了门槛旁的炭盆,火星子噼啪炸在青砖上。
烛火在\"家宅清理\"那页跳了跳,我盯着被烧出的焦洞,突然笑了。
王夫人急着了断,倒省了我翻旧账的功夫——她房里那间夹墙密室,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
\"晴雯。\"我推开窗,风雪卷着竹枝的碎雪扑进来,\"带五个二等丫头去王夫人院里,就说我要借她当年陪嫁的翡翠观音。\"晴雯系紧猩红斗篷,发间银簪晃了晃:\"姑娘要的东西,我定给您掏出来。\"她转身时,耳坠上的珊瑚珠子碰出脆响,像极了当年在怡红院摔茶碗的架势。
卯时三刻,晴雯掀开门帘进来时,斗篷上沾着碎冰。
她怀里抱着个檀木匣,匣底还滴着墙灰:\"林姑娘,夹墙里的东西全在这儿了。\"我打开匣子,最上面是本账册,封皮上\"忠顺王府\"四个金字被指甲抠得斑驳——王夫人的陪嫁丫鬟金钏儿,去年被发卖去的正是忠顺王府庄子。
底下是黄澄澄的金锞子,压着半封没写完的信:\"娘娘病势日重,需得......\"我捏着信纸的手突然收紧——这是给宫里贾元春的密信。
王夫人表面吃斋念佛,竟在宫里宫外织了张网,连忠顺王府都扯进来了。
\"把账册和金银抬到贾母院里。\"我把信揣进袖中,\"告诉周瑞家的,就说太太遗愿是把私产充公,给族学添笔墨。\"晴雯应了,出门时踢到门槛,檀木匣\"咚\"地撞在廊柱上,惊得檐下的雪扑簌簌落了她满头。
辰时的家宴摆在前厅,紫檀圆桌映着鎏金烛台,照得每个人的脸都像蒙了层纱。
贾母坐主位,佛珠在指间转得飞快:\"今日原是要给姑娘们压惊,偏巧林丫头翻出些旧账。\"她抬手指向廊下的檀木匣,\"王夫人房里的东西,你们谁认得出?\"
周瑞家的\"扑通\"跪了,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响得吓人:\"老奴不知情!
都是太太......\"赵姨娘缩在角落,指甲把椅垫抠出个洞。
探春端着茶盏的手稳得像山,史湘云攥着我的袖口,指节发白。
\"王家的船沉了。\"我站起来,袖中那封残信硌得手腕生疼,\"忠顺王府的人,如今见了贾家的帖子都要绕着走。\"厅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宝琴从屏风后转出来,声音脆得像玉板:\"我昨日在街口听茶博士说,王家大老爷的官印被收了。\"
贾母把佛珠往桌上一摔:\"不服管的,现在就滚!\"底下跪了一片,连赖嬷嬷都抖得直磕响头。
我望着王夫人空着的座位,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见我时,递来的茶里放了三勺糖——原来甜到发苦,是要让人记一辈子的毒。
午时的阳光正毒,贾琏踹开厅门时,门框上的红绸被风卷起来,拍在他脸上。
他手里攥着休书,墨迹还没干:\"王熙凤!
你私吞月钱放印子钱,拿公中银子填王家的窟窿,当我是瞎的?\"
王熙凤从后堂冲出来,鬓发散了半边,扑到贾琏脚边:\"二爷,我都是为了这个家......\"她抬头时,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成两道白沟,\"老太太,林妹妹,你们可怜可怜我......\"
\"王家的官印都被收了,你拿什么撑这个家?\"我按住桌角,能摸到木头里渗的寒气,\"从今日起,内务由大奶奶管。\"李纨站在我身侧,素色褙子洗得发白,声音却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钟:\"我定不负老太太和林妹妹重托。\"
王熙凤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你们以为收了我的权就赢了?
忠顺王府的人......\"她话没说完,贾琏甩了她个耳光,脆响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起来。
\"把二奶奶送到北角门偏院。\"贾母闭了闭眼,\"没有我的手谕,不许见客。\"两个粗使婆子上来架人,王熙凤的银护甲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像把刀刮在人心上。
未时的风裹着梅香,我站在秋爽斋廊下,看妙玉把\"女子自治会\"的牌子挂正。
牌子是探春设计的,用湘妃竹雕了枝并蒂莲,莲叶下刻着\"理家劝学济困\"六个小字。
\"总理事是大奶奶。\"我把铜钥匙递给李纨,\"女红司归晴雯,财政顾问请宝姐姐。\"宝钗接过账本时,指尖在\"忠顺王府\"那页顿了顿,抬头对我笑:\"我定把每笔银子都算清楚。\"探春晃着我的胳膊,眼睛亮得像星子:\"明日我就去书坊选女学的书!\"
暮色漫上来时,宝玉提着灯笼来找我。
他的月白斗篷落了层薄雪,像披了片云:\"林妹妹,你看这园子里的灯,比往年都亮。\"我望着廊下新挂的羊角灯,灯光透过刻着\"勤俭\"的镂空花格,在地上投出方方正正的亮块。
\"这一局,总算走到收官了。\"我摸了摸袖中那封残信,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凉丝丝的,\"只是......\"
\"只是还有后手?\"宝玉把灯笼往我跟前凑了凑,火光映得他眼底发亮,\"你只管往前冲,我在后面给你撑着。\"
夜更深时,我站在潇湘馆外的竹影里。
雪停了,星河像撒了把碎银子,落满青瓦。
忽然听见墙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转头时,只看见道黑影闪过西角门,手里攥着封信——月光扫过信皮,\"北静王\"三个字像把小剑,刺得人眼睛发疼。
我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指尖轻轻碰了碰袖中那封残信。
风掀起竹枝,落雪簌簌砸在青石板上,像谁在敲更,一下,一下,敲得人心慌。
(幕落:西角门外,黑影翻身上马,怀中的信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陛下有意立你为\"几个字,又迅速被收进衣襟。
马蹄声碎,惊起寒鸦数点,掠过贾府朱红的角楼,往京城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