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尖的温度还停在宝玉掌心,春纤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
\"薛大奶奶派周瑞家的来报,说薛大爷在赌坊欠了三千两银子,人家要封薛家当铺!\"
宝玉的手在我手背上微微发颤,青缎斗篷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月白中衣的滚边——那是前日我给他绣的并蒂莲,针脚还新着。
我望着他眉梢的薄霜,突然想起今早他翻《盐铁论》时说的话:\"薛家的当铺连着二十三个庄子的田契,若真被封了......\"
\"林妹妹?\"宝玉的声音带着点发紧的尾音。
我回神时才发现自己攥着他的袖口,指甲几乎要掐进锦缎里。\"去偏厅。\"我拽着他往楼下走,木梯被踩得吱呀响,\"春纤,让紫鹃把我案头那本《大清珠市历年行情表》拿来。\"
偏厅里的炭盆烧得正旺,紫鹃抱着账本进来时,我正盯着窗纸上晃动的竹影。
那影子像极了去年在扬州看到的算盘珠子——薛家的珍珠生意,原就是本明码标价的账。
\"宝二爷,\"我展开泛黄的羊皮纸,指腹划过上面密密麻麻的红笔批注,\"您看,乾隆十年南海珠灾,珍珠价涨三倍;十三年漕运受阻,又涨两成。\"烛火在纸页上跳跃,\"如今薛家被江南商帮逼债,他们要的不是银子,是薛家手里的南海金珠——那批珠子是去年薛大爷从广州洋行私运进来的,压了整整三年没动。\"
宝玉俯身凑近,松木香混着墨香钻进鼻腔:\"你是说......\"
\"珍珠,是我们翻盘的关键。\"我指尖点在\"乾隆十六年秋\"那栏,那年潮汛提前,采珠人折了三成,\"等会去叫探春和史湘云来。\"
话音未落,廊下传来清脆的笑声:\"林姐姐要支使我们,也不提前递个帖子?\"
探春掀帘进来,葱绿撒花袄子上沾着雪粒子,史湘云跟在她身后,靛蓝披风还滴着水——定是从蘅芜苑抄近路过来的,那片梅林的雪最厚。
\"先看这个。\"我把行情表推过去,\"薛家现在有两条路:要么被商帮吞了当铺,要么......\"
\"要么主动抛珍珠,引市场恐慌。\"探春的指尖在\"乾隆十年\"那栏顿住,她是最懂经济账的,\"低价抛售会让其他商人以为薛家撑不住,跟着压价收珠,这时候......\"
\"这时候北静王府的商会就能悄悄收。\"史湘云突然插话,她眼睛亮得像点了两盏灯,\"我上月跟北静王妃学管家,她提过王府在苏杭有二十家珠宝行!\"
我望着她们发亮的眼睛,喉咙突然发紧。
三日前我还在为抄贾雨村的折子熬得眼肿,如今却有三个姑娘围在炭盆边,算计着整个京城的珠市——这大概就是老太太说的\"时也运也\"。
\"明日卯时我去梨香院。\"我把行情表收进檀木匣,\"薛姨妈最听不得'祖产'二字,得先拿账本堵她的嘴。\"
梨香院的腊梅开得正盛,我踩着雪进去时,薛姨妈正拿着鸡毛掸子拍炕桌,桌角堆着半尺高的借票。
\"林丫头来了。\"她见我进来,掸子\"啪\"地落在桌上,\"你说这混帐东西,上月才典了庄子,今又欠三千两!\"
我把怀里的锦匣放在她手边:\"姨妈看看这个。\"
打开匣子,是本镶着螺钿的账本。
薛姨妈翻了两页,手指突然抖起来:\"这是......这是十年前老祖宗的内库账?\"
\"是。\"我指着某页朱批,\"上面记着薛大哥哥去年从广州运回来的珍珠,共一千二百八十斛,可账上只记了八百斛。\"窗外的雪光透进来,照得她鬓角的银簪发颤,\"如今商帮要封当铺,他们真正盯着的是这四百八十斛没入账的珠子——若被查出来,可是私运的罪。\"
薛姨妈的手扣住账本,指节泛白:\"那......那该怎么办?\"
\"舍小保大。\"我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明日让周瑞家的去各铺子里传消息,就说薛家要低价抛珍珠换现银。
那些商帮见我们急着脱手,必定压价,等他们收得差不多了......\"我顿了顿,\"到时候我们再高价买回来。\"
她睫毛颤了颤:\"可这要亏多少?\"
\"亏的是银子,保的是命。\"我想起昨夜在楼顶看见的皇宫金瓦,\"等风声过了,珍珠价涨起来,别说亏的,连本带利都能赚回来。\"
薛姨妈盯着窗外的腊梅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抹了把眼角:\"你大哥哥要是有你一半的心思......\"她把账本推回我手里,\"就按你说的办。\"
午后的雪停了,我站在滴翠亭里看探春往各个茶棚送\"消息\"。
她穿件月白比甲,手里提着个竹篮,每到一处茶摊就掀开盖布——里面是半篮珍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听说薛家要撑不住了?\"
\"可不是!我家主子说,薛大奶奶今早把库房钥匙都交了!\"
茶棚里的议论声像滚水似的冒起来,我望着远处跑过的小斯,他们怀里抱着的信匣上都盖着\"万宝斋瑞福祥\"的印——消息传得比我想得还快。
\"林姐姐。\"史湘云从假山后转出来,她披风上沾着梅瓣,\"北静王府的周管事说,商会的人已经在城外庄子里备好了银箱,就等珍珠上门。\"
我摸出帕子给她擦脸上的雪水:\"辛苦你了。\"
\"不辛苦!\"她把帕子往怀里一塞,\"我跟周管事说,收珠时要装得极不情愿,最好骂两句'薛家这是要败光祖宗产业'。\"
我笑着摇头,这丫头倒会现学现卖。
傍晚时分,梨香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我掀帘进去时,薛蟠正揪着薛姨妈的袖子,他脸上红一块紫一块,身上酒气熏得人睁不开眼:\"卖珍珠?
你疯了!
那是老子拿命换的货!\"
\"薛大哥哥。\"我扶着薛姨妈在炕上坐下,\"你可知你这场赌局,是有人设局让你入套?\"
薛蟠的手顿在半空,酒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你放屁!
老子在赌坊混了十年,谁能设我套?\"
\"那你说说,\"我从袖中摸出张契书,\"这张'同福号'的借票,怎么会夹在你上个月去扬州的船契里?\"
他盯着契书看了两秒,突然扑过来要抢:\"你哪来的?
这是老子......\"
\"薛大爷!\"
院外突然传来铜锣声,七八个巡防营的兵丁涌进来,为首的千总举着令牌:\"有人告你勾结海盗走私,跟我们走一趟!\"
薛蟠的脸瞬间煞白,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桌上的茶盏。
茶水流在地上,倒映着他扭曲的脸:\"林......林黛玉!
你......\"
\"我不过是帮你把藏在契书夹层里的'私运凭证'找出来罢了。\"我望着兵丁把他架出去,雪光从门口照进来,落在他绣着金线的靴底——那是前日薛姨妈新给他做的,说要去见重要客人。
薛姨妈瘫在炕上哭,我蹲下来给她拍背:\"姨妈放心,巡防营要查至少得三天,这三天足够我们把珍珠散出去。\"
她抓住我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你......你早就算好了?\"
\"昨日辰时。\"我没说出口的是,昨夜我用了最后一次回溯,把那张伪造的\"私运凭证\"塞进了薛蟠的契书夹层——这是我能想到,让他暂时无法搅局的唯一办法。
夜更深时,潇湘馆的竹影在窗纸上投下蛛网似的影子。
我坐在案前,往信笺上滴了滴蜜蜡,火漆印子\"啪\"地按下去,是朵并蒂莲。
\"袭人。\"我把信交给等在门口的大丫头,\"明日卯时前送到宝钗姑娘那里,她看了会转给京中最大的珠宝行掌柜。\"
袭人接过信,灯笼光映得她眼睛发亮:\"姑娘放心,我走后门,不叫人看见。\"
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竹影里,转身推开窗。
雪又下起来了,远处传来隐隐的马蹄声,像闷在云里的雷。
\"明日,便是珍珠暴涨之时。\"我对着窗外的雪轻声说。
马蹄声越来越近,混着更远处的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我关窗时,看见院墙上有黑影晃了晃,像只夜鸟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