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风裹着残荷的苦香钻进潇湘馆时,我正对着案头那半块假玉发怔。
玉身的裂纹里还粘着半星泥渍——是贾环前日夜里埋在怡红院后竹丛里的,被我让焙茗挖出来的。
\"姑娘,蘅芜苑的婆子来说,宝姑娘在藕香榭看荷花呢。\"紫鹃捧着青缎斗篷站在廊下,\"要给您拿把团扇么?
日头虽毒,到底是秋前的热了。\"
我把假玉塞进妆匣最底层,檀香木盖合上时\"咔嗒\"一声。
这声轻响让我想起昨日宝玉攥着我衣袖说\"林妹妹,我总觉得那把金锁不该是我和宝姐姐的\"时,眼底那簇将熄未熄的光。
得让这光烧得更旺些,才能把金玉良缘的虚火浇灭。
藕香榭的廊角挂着串水晶帘,风过时碎响叮咚。
薛宝钗正倚着朱漆栏杆,葱白指尖捻着片荷叶,裙角的金线绣着并蒂莲,在日头下晃得人眼花。
听见脚步声,她转头时鬓边的珍珠步摇颤了颤,倒比那水晶帘还清脆:\"颦儿怎的来了?
可是要同我看这残荷?\"
我挨着她坐下,指尖碰了碰她腕上的金璎珞——是薛姨妈前日刚送的,说是\"配着通灵玉才圆满\"。\"宝姐姐可知,前日王夫人房里的周瑞家的去了当铺?\"我盯着她腕上的金镯子,\"说是要找能工巧匠照着通灵玉打个金模子。\"
她的手指猛地绞住荷叶,绿汁顺着指缝渗出来:\"你是说...他们要造个假玉?\"
\"不是假玉。\"我抬眼望她,廊外的蝉鸣突然刺耳起来,\"是要造个'金玉相合'的由头。
王夫人早巴望着你我争个两败俱伤,她好把宝玉捆在她眼皮子底下。\"
她的睫毛颤了颤,低头盯着自己裙上的并蒂莲:\"我原以为...姨妈只是疼我。\"
\"宝姐姐是聪明人。\"我轻轻覆住她绞着帕子的手,\"若真让他们把'金'和'玉'绑死了,你我都是笼子里的雀儿。
可若你主动把这笼子拆了...\"我从袖中抽出张纸,是当铺伙计的证词——贾环上月初三在西直门外的\"聚宝斋\"定过玉模子,\"你便成了拆笼子的人。\"
她盯着那张纸,指节泛白。
忽然抬眼时,眼底的雾气散了,倒像从前在诗社里和我争\"咏絮才\"时的亮:\"我这就去问那当铺的老掌柜。\"
三日后黄昏,紫鹃掀帘进来时,发梢还沾着星子似的雨。\"姑娘,宝姑娘派莺儿送了个匣子来。\"她捧着个乌木匣,匣底压着张字条,是宝钗的小楷:\"玉模子的刻工说,定模的人左手上有块红记——和环三爷腕子上的朱砂痣一般模样。\"
我掀开匣盖,里面躺着半块蜡模,和我妆匣里的假玉严丝合缝。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纸上沙沙响。
我摸出火折子,把字条烧了个干净,灰烬落在蜡模上,像雪落在脏玉上。
\"去请蓉大奶奶来。\"我对紫鹃说,\"就说我这儿有要紧的账本要她过目。\"
秦可卿来的时候,鬓边插着支珍珠簪,裙角沾着点泥——像是刚从后门进来的。
她接过蜡模时,指甲在木匣上划了道细痕:\"妹妹要我把这东西送到老太太屋里?\"
\"不。\"我指了指窗外渐浓的暮色,\"送到政老爹的书房。
要让他知道,有人想动他的嫡子。\"
中秋家宴设在缀锦阁。
贾母坐主位,身边堆着子孙们送的贺礼。
我隔着几案望过去,贾环正缩在邢夫人下首,左手腕子藏在袖筒里——那朱砂痣该是用粉盖了,可他捏着筷子的指节发白,倒比露在外面还显眼。
\"林丫头,来给老祖宗念段戏文。\"贾母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你素日最会挑有意思的。\"
我捧着戏本站起来,目光扫过满座:\"今日是团圆节,不如念段《明珠记》里'煎茶'?
说的是...明珠蒙尘,终得见天日。\"
王夫人的茶盏在桌上顿了顿。
我瞥见宝玉在案下冲我眨了眨眼——昨日夜里我在怡红院教他的暗号。
\"这出戏里有个妙处。\"我翻开戏本,露出夹在页间的蜡模拓印,\"那明珠本是假的,偏有人要拿它当宝贝。
可假的就是假的,你看这模子...\"我把拓印举高,\"和咱们宝兄弟的通灵玉,像不像?\"
满座哗然。
贾母扶着凤姐的手站起来,眯眼盯着那拓印:\"这是...哪来的?\"
\"是宝姐姐查来的。\"我转向宝钗,她正端坐着,脊背挺得像株小松树,\"前日她听我说有人要造假玉,便亲自去当铺问了。
老掌柜说,定模子的人左腕有红记——环兄弟,你腕子上的朱砂痣,可还在?\"
贾环\"哐当\"撞翻了茶盏。
他猛地站起来,袖管滑下去半寸,腕上果然有块暗红的痣,在烛光下像滴没擦净的血。
贾政拍了下桌子,震得瓜子碟跳起来:\"环儿,你说!\"
贾环嘴唇直哆嗦,眼神却突然狠戾起来。
我盯着他眼底那团阴火,突然想起昨日回溯时,他躲在假山后撕纸条的样子——那时我就该想到,这孩子的狠,比赵姨娘还毒三分。
\"老祖宗,政老爹。\"宝钗忽然站起来,声音清亮得像檐角的铜铃,\"我这儿还有当铺的账本,记着环三爷每月十五去取模子的账。\"她从袖中抽出个蓝布包,\"原想着是家务事,可事关宝兄弟的清誉,我便不能藏着了。\"
贾母接过账本,翻了两页,手直抖:\"造孽!
造孽!\"她突然握住我的手,掌心热得烫人,\"林丫头,你这孩子...真有魄力!\"
贾政沉着脸扫了贾环一眼,又对我点点头:\"明日你把这些证据都拿到祠堂里,我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问个清楚。\"
我应了,可目光扫过贾环时,他正低头擦着腕上的茶渍,睫毛在眼下投出团阴影。
那阴影里有光——不是烛光,是淬了毒的冷光。
散席时,雨已经停了。
我捧着贾母硬塞给我的翡翠镯子往回走,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
紫鹃举着灯走在前面,影子里突然多了道斜斜的印子——像是有人躲在廊柱后。
\"姑娘,明日家宴要穿哪件衣裳?\"紫鹃回头问我。
我望着远处缀锦阁未熄的灯火,把翡翠镯子攥得发烫。
明日...该让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都见见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