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保家的膝盖撞在青砖上的闷响,惊得檐角铜铃都晃了晃。
她仰起脸时,我看见她眼角挂着的泪珠子沾着细尘,倒像是故意抹了水在眼眶里——这哭戏演得太急,连脂粉都没晕开,左脸还留着指甲抓过的红痕。
\"老太太明鉴!\"她往前爬了两步,袖口那截红绸又露出来,在青砖上蹭得发皱,\"奴婢是见张太医瞧着面善,才帮他递了药方子。
谁知道那狼心狗肺的,竟往药里下毒手......\"
她话音未落,邢夫人的帕子突然\"啪\"地落在她肩头。
我余光瞥见邢夫人的指甲尖儿掐进掌心,那枚翡翠护甲在腕间晃出冷光:\"够了!
你当这是菜市场撒泼?\"
王善保家的浑身一震,喉间的抽噎立刻收了声。
她缩着脖子退后半步,却仍用余光去瞟邢夫人的鞋尖——那是双掐丝珐琅的绣鞋,鞋头金线盘的并蒂莲正对着王善保家的额头,像把没拔出来的刀。
我捏着麻沸散瓶子的手松了松。
这戏码我早料到:王善保家的是来当替死鬼的,邢夫人要把所有罪名推给\"被蒙蔽的蠢丫鬟\"。
可她忘了,太医院的记录、药渣里的马钱子、还有张太医身上藏的密信——这些棋子,我早趁着回溯时空时布好了。
\"平儿。\"我轻声唤了句。
正扶着贾母的平儿立刻应了,她素日总垂着的眼尾今儿翘得像只雀儿:\"姑娘有什么吩咐?\"
\"去把张太医请过来。\"我望着王善保家的骤然绷紧的后背,\"就说老太太想再请他把回脉。\"
平儿应了声\"是\",裙角带起一阵风。
她出去时特意擦过王善保家的身边,那丫鬟吓得往旁边缩,却撞在贾政的官靴上。
贾政手里还攥着那截药渣,被撞得晃了晃,药渣子簌簌落了些在王善保家的发间——深褐色的根须混着她鬓边的碎发,倒像沾了把毒草。
不过盏茶工夫,廊下就传来脚步声。
张太医的青衫下摆沾着泥,额头的汗把发带都浸得透湿。
他一进门就给贾母作揖,手却抖得厉害,袖子里掉出个小纸包——我眯眼瞧,正是马钱子的碎末。
\"张太医这是?\"贾政弯腰捡起纸包,指尖捏着那点褐色粉末,\"方才在太医院,周瑞家的说您今儿告假了?\"
张太医的喉结动了动,目光在邢夫人和王善保家的脸上转了两圈。
我故意往前凑了半步,让麻沸散瓶子在烛火下闪了闪:\"太医院的麻沸散都是宫里特供,瓶底有'御'字刻痕。
张太医,您这瓶子上的刻痕......\"
\"是邢夫人给的!\"张太医突然拔高了声音,惊得烛芯\"噼啪\"爆了个花。
他踉跄着跪下来,膝盖压在王善保家的脚背上,\"夫人说只要在老太太的药里加三钱马钱子,再用麻沸散压着药性,等老太太撑不住时,她就能以'侍疾辛劳'之名接管家政......\"
邢夫人的脸白得像纸。
她扶着椅背的手在抖,腕上的翡翠镯子撞出清脆的响:\"你胡说!
我何时......\"
\"上个月十五,您在缀锦阁给我密信。\"张太医急得直磕头,额头在青砖上撞出红印,\"信里说'老妇昏聩,早该让贤',还说事成之后送我去扬州当医正......王善保家的能作证!
她帮您递了三回信!\"
王善保家的\"啊\"地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往后缩,却撞翻了妆奁。
胭脂盒骨碌碌滚到邢夫人脚边,盖子开了,红色的粉扑在她绣鞋上染出个血印子。
她盯着那血印,突然抓起妆奁里的剪刀,刀尖对着张太医的脖子:\"你敢攀咬夫人!
你敢——\"
\"放肆!\"贾母拍了下炕桌,茶盏跳起来摔在地上,\"把刀放下!\"
王善保家的浑身筛糠似的抖,剪刀当啷掉在地上。
她望着邢夫人,嘴唇张了张,终究没敢再说话——邢夫人正盯着她,眼神冷得像腊月里的井,她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蹲下身捡起那截红绸。
绸子上还留着浆洗的硬挺,是苏州织造新送的料子,只有邢夫人的贴身丫鬟能得。
我捏着红绸走到贾母跟前:\"这是王善保家的袖口露出来的。
老太太去年赏大嫂子的苏州红绸,只裁了两身衣裳,一件给大嫂子,另一件......\"
\"给了王善保家的。\"贾母的声音沉得像铅块。
她盯着邢夫人,眼里的光刺得人发疼,\"大嫂子,你当我老了,连自己赏的东西都记不得了?\"
邢夫人突然笑了。
她理了理鬓边的步摇,珍珠串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老太太明察秋毫,是我蠢。
原想着您病中需人照管,才......\"
\"照管到要我的命?\"贾母撑着炕桌要起身,平儿和周瑞家的赶紧去扶。
她指着邢夫人,手指抖得厉害,\"去把家法取来!\"
廊下立刻传来跑动声。
我望着邢夫人,她此刻倒镇定了,垂着眼替自己理了理裙角,像是在绣楼里闲坐。
可她指甲盖儿泛着青白,把帕子上的并蒂莲都绞破了——那是她方才听张太医招供时掐的。
\"老太太。\"我按住贾母的手,\"药渣、麻沸散、张太医的供词、王善保家的红绸,这些都能呈给老爷过目。\"我转向贾政,\"舅舅若要报官,这些都是铁证。\"
贾政捏着药渣的手紧了紧。
他望了望贾母,又望了望我,突然长叹一声:\"林丫头,你早知道?\"
\"知道张太医有问题,是前天。\"我没提时空回溯的事,只垂了垂眼,\"原想着给大嫂子个机会,谁知道......\"
邢夫人突然抬头。
她的目光扫过我,扫过贾母,最后落在张太医身上。
那眼神像把淬了毒的刀,我后颈一凉——她在记仇,记张太医的招供,记王善保家的败露,更记我今日把她的体面撕得粉碎。
\"老太太。\"平儿突然扯了扯我的袖子,\"您看王善保家的。\"
王善保家的正缩在墙角,盯着邢夫人的背影发抖。
她刚才撞翻的妆奁里,滚出个小锦盒,盒盖开着,露出半张纸角——那是邢夫人的字迹,我在回溯时见过的。
\"把那盒子呈给老太太。\"我轻声说。
平儿捡起锦盒,打开来。
贾母凑过去看了眼,脸色瞬间沉如墨染。
她把纸拍在炕桌上,声音像冰碴子:\"好个'老妇昏聩'!
好个'早该让贤'!\"
邢夫人的脸终于白了。
她踉跄着后退,撞在门框上,步摇上的珍珠劈里啪啦掉了一地。
王善保家的突然扑过去捡珍珠,却被邢夫人一脚踹开。
那丫鬟撞在妆奁上,额头磕出个血包,却还在笑——疯了似的笑,眼泪混着血往下淌。
\"带下去。\"贾母闭了闭眼,\"张太医交有司,王善保家的关柴房。
大嫂子......\"她顿了顿,\"去佛堂抄经,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邢夫人被两个婆子架着往外走。
她经过我身边时,突然停住脚。
我闻到她身上的沉水香,混着股腥甜——是刚才咬了嘴唇。
她凑到我耳边,声音轻得像片叶子:\"林姑娘好手段。
只是这府里,从来没有能算计到最后的人。\"
我望着她被架走的背影,后颈的汗毛还竖着。
烛火突然晃了晃,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盘在地上的蛇。
\"林丫头。\"贾母拉过我的手,\"你这孩子,当真是......\"她摸了摸我的发顶,\"比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强多了。\"
贾政在旁边搓着手笑:\"明日我就把改革的章程拿给你看,你说怎么改,我都依。\"
平儿和周瑞家的也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可我望着邢夫人方才站过的地方,那摊珍珠还散在地上,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她刚才看我时的眼神,阴阴的,凉凉的,藏着没烧尽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