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翰林院,廊下紫藤垂落如瀑,雕花木窗漏进细碎阳光,将青砖地面映得斑驳陆离。青玉案上摆满宣德炉与端砚,数十位贵胄子弟围坐成圈,熏香袅袅间,皆是华服玉带,谈笑晏晏。
主位上的翰林学士抚着三缕长须,声音拖得老长:\"圣上勤政爱民,今以'忠君爱国'为题,诸位公子且展才思。\"话音刚落,穿湖蓝锦袍的少年已挥毫泼墨,\"天威浩荡镇八荒,圣德巍巍耀四方\"的词句刚一写出,便引得众人齐声赞叹。紧接着,金句频出——\"愿效犬马守疆土,丹心只向九重阙\"、\"陛下仁风拂四海,臣心一片比朝阳\",满座皆是溢美之词。
尔泰握着狼毫的指节发白,看着案头未干的墨迹,喉结滚动数次。轮到他起身时,深青色长衫扫过满地落花,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突然将诗稿揉成团掷在地上:\"这些句子看似字字珠玑,实则空洞无物!忠君爱国不是靠堆砌辞藻粉饰太平,边关将士浴血奋战、百姓田间辛苦耕作,这些人间真实为何无人敢写?\"
全场死寂,唯有紫藤花在风中簌簌作响。那翰林学士的山羊胡气得直颤,拍案而起:\"放肆!你这黄口小儿,竟敢质疑满座贤才?此乃歌颂圣德的盛会,岂是你逞口舌之快的地方!\"
尔泰梗着脖子,瞳孔里燃着怒火:\"若是忠君爱国需得说违心话,这'忠'字未免太廉价!\"话音未落,已有侍卫冲上前按住他肩膀,诗笺碎片混着落花在青砖上打着旋,他挣扎时打翻的砚台,将满地春色染成一片狼藉。
侍卫的铁钳般的手掌陷进尔泰肩窝,布料下的皮肉瞬间肿起青紫,他却死死咬住后槽牙,脖颈绷得青筋暴起。翰林学士袍角扫过青砖时带起的尘埃,在光束里翻滚成刺目的漩涡。
\"谁敢动!\"永琪腰间的螭纹玉佩\"当啷\"撞在青玉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泛起涟漪。他跨步挡在尔泰身前,玄色箭袖拂过满地诗稿残片,\"傅尔泰乃御前侍卫,若要处置,也该交由皇阿玛定夺!\"
小燕子踩着满地落花冲过来,杏眼圆睁如铜铃:\"老学究你少吓唬人!把尔泰关顺天府?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养心殿,让皇阿玛看看你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她腰间的九连环叮当作响,发间的绒花随着动作剧烈晃动。
紫薇攥紧绣帕的指尖发白,却仍强作镇定福身:\"大人,尔泰虽言语莽撞,但拳拳赤诚之心日月可鉴。若因此事闹到御前,反而落得小题大做的话柄......\"话音未落,翰林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两匹汗血宝马急刹在垂花门外,带起的泥点溅上朱漆廊柱。身着孔雀补服的傅恒翻身下马,腰间的白玉腰牌在阳光下晃出冷光。他阔步踏入诗会现场时,众人只觉寒意扑面而来,连春日的暖风都瞬间凝滞。
傅恒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现场,在看到被侍卫钳制的尔泰时,眼底腾起熊熊怒火。他跨步上前,衣摆带起的劲风让周围人不自觉后退。那翰林学士见傅恒亲临,原本倨傲的神色瞬间僵住,忙拱手行礼:“傅大人,令郎公然......”
“住口!”傅恒一声厉喝,震得廊下的铜风铃嗡嗡作响。他转向侍卫,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放开!”侍卫如蒙大赦,慌忙松开手。尔泰踉跄着站稳,倔强地别过脸不去看父亲。
傅恒转身向翰林学士抱拳,语气虽客气,却暗藏锋芒:“犬子无状,冲撞大人,是我管教不严。改日定当登门负荆请罪。”翰林学士讪笑着连道“不敢”,心中却暗喜——傅恒当众赔罪,也算挽回了他的颜面。
待翰林学士带着众人离去,傅恒猛地转身,一记耳光重重甩在尔泰脸上。“啪”的声响惊飞了廊下的燕子,紫薇和小燕子同时发出惊呼。尔泰的脸颊瞬间肿起,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却依旧梗着脖子,眼神执拗。
“逆子!谁准你在朝堂命官面前大放厥词?”傅恒的戒尺狠狠砸在青玉案上,木屑纷飞,“你可知今日之事,会让多少人等着看傅家的笑话?会让多少政敌借机弹劾?”
永琪急忙上前劝阻:“傅大人息怒,尔泰也是......”“五阿哥不必多言!”傅恒打断道,“这孽障今日不教训,他日必闯大祸!来人,将他押回府中,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几个家丁战战兢兢地上前,架起尔泰就走。小燕子气得直跺脚:“傅大人也太不讲理了!尔泰明明没错!”紫薇按住她的胳膊,低声道:“先别冲动,我们得想办法救尔泰。”
暮色渐浓,傅府的马车疾驰而去,扬起的尘土渐渐吞没了满地狼藉的诗会现场。而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傅府中悄然酝酿......
夜幕笼罩傅府,铜锁扣住的厢房里,尔泰瘫坐在太师椅上,脸颊的红痕混着冷汗,在烛火下泛着青白。他抓起案头父亲留下的《名臣言行录》狠狠摔在地上,书页纷飞间,\"慎言守礼\"四个朱批大字刺得他眼眶发烫。
与此同时,宫墙之外,永琪带着小燕子和紫薇策马狂奔。\"驾!\"小燕子的马鞭抽在马臀上,枣红马嘶鸣着踏过积水,溅起的水花在月光下碎成银珠。\"皇阿玛今晚歇在漱芳斋,咱们直接闯进去!\"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发间的珠翠早已凌乱。
养心殿内,乾隆正对着奏折皱眉,忽闻殿外传来喧闹。\"臣女有要事求见!\"小燕子的声音穿透雨幕,紧接着是侍卫阻拦的动静。乾隆放下朱砂笔,\"让他们进来。\"话音刚落,三人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发梢滴落的水珠在金砖上洇出深色痕迹。
\"胡闹!这成何体统?\"乾隆看着小燕子滴水的衣裳,又气又急。永琪扑通跪地:\"皇阿玛,尔泰因在诗会直言被傅大人重罚,儿臣恳请您出面说情。\"他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末了补充:\"尔泰所言虽莽撞,却也是一片赤诚,儿臣愿以性命担保他绝无恶意。\"
乾隆摩挲着翡翠扳指,陷入沉思。窗外惊雷炸响,照亮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尔泰的直言,何尝不像年轻时的自己?半晌,他沉声道:\"传朕口谕,明日早朝后,朕要在御花园见傅恒父子。\"
雨越下越大,傅府书房内,傅恒握着乾隆的密函,指节泛白。函中寥寥数语:\"少年意气,亦见忠忱。望卿善加引导。\"他望着窗外被风雨摇撼的槐树,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初入仕途时,也曾这般锋芒毕露。
更漏声里,厢房的门\"吱呀\"轻响。傅恒端着药碗走进来,尔泰慌忙别过脸。\"把药喝了。\"父亲的声音难得放软,\"明日随我入宫......皇上想见你。\"尔泰猛地回头,在父亲转身的刹那,瞥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在烛火中微微发亮。
次日晨光熹微,傅家父子穿过汉白玉桥,御花园的晨雾还未散尽。乾隆手持竹杖立于亭中,远处太液池泛起粼粼波光,惊起一群白鹭。
\"臣傅恒携子尔泰,叩见皇上。\"傅恒行大礼,尔泰却梗着脖子只屈了屈膝。乾隆见状,将竹杖重重一敲:\"尔泰,听说你在诗会上舌战群儒?\"
\"回皇上,臣只是说了些实话。\"尔泰抬头直视乾隆,\"若忠君爱国成了文人墨客的粉饰游戏,那这朝堂之上,又有多少真话?\"
傅恒心头一紧,正要呵斥,乾隆却抬手制止。他缓步走到尔泰面前,端详着这张年轻气盛的面孔:\"朕记得,你十岁那年随父入宫,敢抓着朕的衣角说御花园的牡丹不如江南野花开得自在?\"
尔泰瞳孔微缩,往事如潮水涌来。那时的他,确实不知天高地厚。乾隆忽然笑了:\"傅恒,你可知朕为何留你父子?当年先帝总说朕锋芒过盛,可若无这点锋芒,如何整顿吏治、开疆拓土?\"
傅恒猛然抬头,乾隆的目光已转向尔泰:\"但锋芒要藏在鞘中。你说诗会众人阿谀,可治国不是只靠真话——平衡人心、权衡利弊,有时比真话更重要。\"
尔泰若有所思,乾隆从袖中取出一叠诗稿:\"这是昨日诗会的诗作,你看看。\"泛黄的宣纸上,除了那些华丽辞藻,竟也藏着几首写民间疾苦的诗句。\"不是所有人都在粉饰太平,\"乾隆意味深长道,\"只是说话要看时机、看场合。\"
傅恒忽然跪地:\"臣教子无方,还望皇上责罚。\"乾隆将他扶起:\"你我同朝数十载,朕知你一片苦心。尔泰这性子,稍加打磨,必成大器。\"
离开御花园时,尔泰望着宫墙上摇曳的迎春花,终于向父亲低声道:\"孩儿知错了。\"傅恒拍了拍他的肩膀,晨光中,父子俩的影子渐渐叠在一起。而不远处的永琪等人,正躲在假山后,见此情景相视而笑。
踏出宫门,春日的暖阳倾泻而下,照得琉璃瓦熠熠生辉。尔泰望着斑驳的宫墙阴影,心底仍翻涌着乾隆的教诲,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傅恒留意到儿子的怔愣,抬手挥退了候在一旁的马车,父子二人沿着护城河缓缓而行。
\"爹,\"尔泰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涩然,\"皇上说的...那些权衡之道,真的比直言进谏更重要吗?\"
傅恒驻足,望着河面上随波起伏的浮萍,良久才道:\"你看这河水,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涌动。若一味横冲直撞,只会撞得头破血流。当年你祖父辅佐康熙爷,也曾因直言触怒权臣,若非懂得迂回周旋,傅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转向对岸嬉笑的孩童,\"有时藏锋守拙,才是真正的锋芒。\"
尔泰低头沉思,忽见水面倒映出自己泛红的脸颊和凌乱的衣襟——那是昨夜父亲惩戒留下的痕迹。此刻却觉心中某处桎梏悄然松动,他抱拳郑重行礼:\"儿子明白了,往后定学做一把'藏在鞘中的利刃'。\"
与此同时,永琪等人早已骑着快马绕道来到傅府门前。小燕子踮脚张望着,突然指着远处欢呼:\"快看!尔泰和傅大人回来了!\"她率先冲上前,围着尔泰上下打量:\"没挨打吧?皇阿玛有没有罚你?\"
紫薇则温婉一笑,递上一方绣帕:\"瞧你这狼狈模样。\"永琪拍着尔泰的肩膀大笑:\"这下好了,以后咱们闯祸,尔泰就有经验应付老爷子了!\"
众人笑闹间,傅恒看着儿子与同伴们亲昵的模样,嘴角不自觉扬起。他转身吩咐管家:\"备些酒菜,让尔泰的朋友们留下用膳。\"夕阳西下,傅府的朱门内飘出阵阵欢声笑语,与护城河的潺潺水声交织,为这场风波画上了圆满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