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死寂的水面倒映着昏黄路灯破碎的光影,如同沉没的金屑。诊所里,浓烈刺鼻的消毒药水气味,混合着尚未散尽的、源自那碗毒酒和石板粉末的诡异甜腥与土腥,沉沉压在空气里,令人窒息。何西门靠着冰冷的门板坐在地上,指尖捻着那块最大的石板碎片,碎片边缘锋利,沾着深褐色的毒液残渍。碎片上,那只阴刻的“眼睛”图腾,在昏黄灯泡摇曳的光线下,冰冷地“注视”着他,无声地嘲笑着他连夜“毁尸灭迹”的徒劳。上官婉儿惊恐逃离的背影还在眼前晃动,陆明轩的推土机阴影笼罩在老城区上空,“眼睛”的触须已深入长孙瑶的村庄、东方玥的琴音、甚至这间破败诊所的每一寸空气…一张无形而致命的网,正急速收紧。
“叩,叩叩。”
诊所的门被轻轻叩响。声音极轻,带着一种与这混乱环境格格不入的克制和…优雅。不同于上官婉儿的莽撞,轩辕晴的干脆,独孤柔的强势,这叩门声节奏稳定,力度适中,如同玉石轻击,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教养和距离感。
何西门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快如猎豹。他迅速将手中的石板碎片连同地上散落的布团、碎瓷片一股脑扫进角落的垃圾桶,扯过一张旧报纸盖住。同时抄起桌上半瓶消毒药水,哗啦一声泼在地上,刺鼻的气味瞬间盖过了残余的甜腥。做完这一切,他才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堆起那副玩世不恭的假面,扬声应道:“门没锁,请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股清冽、昂贵、如同雪峰松针上凝结的晨露般的冷香,悄然涌入,瞬间压倒了消毒水的刺鼻。欧阳慕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身剪裁完美、质感垂顺的珍珠白色羊绒大衣,长及脚踝,勾勒出清瘦却依旧优美的肩颈线条。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弧度优美的下颌。那张曾经如同万年冰封的绝美脸庞,此刻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眉宇间那股拒人千里的凌厉寒气,却奇异地淡去了许多,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清冷如月的疏离感。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诊所,最终落在何西门脸上,眼神深邃,如同一泓望不见底的寒潭。
“欧阳总裁?”何西门挑眉,脸上挂着夸张的惊讶笑容,仿佛刚才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稀客稀客!什么风把您这尊‘冰山女神’吹到我这座‘龙须沟’里的破庙来了?该不会是…想我了?”他语气轻佻,眼神却在对方清冷的目光下,不着痕迹地审视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她的到来,是巧合?还是…“眼睛”的又一步棋?
欧阳慕雪对他的油嘴滑舌置若罔闻。她缓步走进诊所,姿态从容优雅,高跟鞋踩在沾着消毒水的水泥地上,却仿佛走在云端。她没看那张唯一还算干净的椅子,目光落在何西门脸上,声音清冷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路过。听说你回来了。看看。”简短的几个字,如同冰珠落玉盘。
“路过?”何西门夸张地咂咂嘴,身体斜倚在诊桌边缘,抱着手臂,“能从cbd路过到‘龙须沟’,欧阳总裁这路…绕得可真够远的。”他眼神带着促狭的探究,“怎么?是欧阳家哪位长辈又需要我这‘江湖把戏’了?还是…您那位陆先生,又有什么‘疑难杂症’需要我效劳?”他刻意加重了“陆先生”三个字,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
欧阳慕雪听到“陆先生”三个字,长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冰封湖面掠过一丝微风。她避开了何西门带着穿透力的目光,视线转向窗外护城河死寂的水面,沉默了几秒钟。再开口时,声音依旧清冷,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他很好。不需要。”她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何西门脸上,眼神变得异常专注和…复杂,“我要走了。”
“走?”何西门脸上的戏谑笑容微微一滞,“去哪儿?度蜜月?还是…欧阳家的产业又扩张到月球了?”他试图用调侃掩饰心头莫名的波动。
“瑞士。苏黎世。”欧阳慕雪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集团在欧洲的业务需要长期驻守。至少…三年。”她看着何西门,那双曾经被他称为“冻死人不偿命”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流淌出一丝极其隐晦的、名为告别的情绪。“今晚的航班。”
诊所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角落烧水壶的嗡鸣固执地响着。何西门脸上的笑容彻底淡去,他站直身体,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不带任何戏谑地凝视着眼前这个清冷如月的女子。从初遇时那个躺在病榻上、对他“流氓”言行又气又无奈却不得不依赖他的冰山美人,到后来在家族与情感夹缝中挣扎、最终选择联姻的欧阳总裁…过往的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看透过她冰层下的内心。而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告别,竟让他心头泛起一丝陌生的、如同秋雨般微凉的怅然。
“哦…那…挺好。”何西门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油滑,显得有些干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瑞士…风景不错。空气也好。适合…养老。”他搜肠刮肚,却只能挤出这些干巴巴的词句。他该说什么?祝她和陆明轩百年好合?还是像对慕容卿那样,提醒她小心枕边人?似乎都不合适。
欧阳慕雪看着他难得一见的词穷模样,那冰封的唇角,竟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如同冰原上昙花一现的极光,短暂却惊心动魄。“你这里…还是老样子。”她没接他的话,目光再次环顾这简陋的诊所,语气里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乱。吵。味道…也不好闻。”她的话语依旧带着欧阳式的挑剔。
何西门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评价弄得一愣,随即失笑,那点怅然也被冲淡了些:“是啊,比不上您那恒温恒湿无菌的顶层公寓。不过嘛,”他耸耸肩,语气恢复了点惯常的惫懒,“接地气,活得真实。闻着臭水沟,吃着韭菜盒子,挺好。”他目光坦然地迎向她。
欧阳慕雪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份在泥泞中依旧能绽放光芒的洒脱和…扎根于这烟火巷陌的顽强生命力。她沉默了片刻,那双清冷的眸子如同融化的雪水,流淌出一种近乎温柔的澄澈。她上前一步,距离拉近,那股清冽的松露冷香更加清晰地萦绕在何西门鼻端。她伸出那只戴着丝质手套的手,没有触碰他,只是将一个巴掌大小、极其精美的深蓝色丝绒盒子,轻轻放在沾着消毒水渍的诊桌上。
“给你的。”她的声音很轻,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何西门有些愕然地看着那个丝绒盒子,又看看欧阳慕雪:“这…临别礼物?欧阳总裁,您这规格…有点高了吧?该不会是块镶钻的金表?我可戴不起。”他试图用玩笑化解这突如其来的郑重。
欧阳慕雪没有笑,眼神异常认真:“打开看看。”
何西门迟疑了一下,伸手拿起盒子。盒子入手温润,分量很轻。他轻轻打开盒盖。没有璀璨的钻石,没有奢华的金表。盒子里,深蓝色的天鹅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枚…古朴的银质怀表?怀表样式极老,外壳已经氧化成深沉的暗银色,布满细密的岁月划痕,透着一股时光沉淀的厚重感。表壳上没有任何繁复的雕花,只在中央位置,镶嵌着一小块温润细腻、如同凝固月光的…白玉?玉质纯净,毫无杂质。
“这…”何西门有些意外,拿起那枚沉甸甸的怀表。入手冰凉,带着玉质的温润。
“我祖父的遗物。”欧阳慕雪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当年他远渡重洋求学,带在身边,陪他度过最艰难的岁月。他说,这表里的玉,能…宁神静心。”她的目光落在怀表上,又缓缓移向何西门,眼神复杂,仿佛穿透了时光,“你…性子太野,心太躁。这红尘万丈,桃花灼灼,看着热闹,却也最是惑人心神,消磨意志。”她的话语如同冰泉,带着清冽的洞察力,直指何西门看似潇洒风流下的某种本质。“戴着它。未必真能静心,但…算是个提醒吧。别让那些浮花浪蕊,迷了你的眼,忘了你的根在哪里,该往何处去。”她的话语很轻,却字字如珠,敲在何西门心上。
何西门握着那枚冰凉的怀表,指尖感受着白玉温润的质地,听着欧阳慕雪这近乎直白的“良言”,心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阵阵。这哪里是什么宁神静心的怀表?这分明是这位冰山美人,在彻底告别前,用她特有的、包裹在清冷疏离之下的方式,对他最深切的洞察和最隐晦的…祝福与担忧!她看透了他的风流表象下那颗不安分的心,也看透了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桃花”可能带来的迷障与危险。她在提醒他,不要迷失。
一股暖流,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悄然涌上何西门的心头。他抬起头,目光深深地看进欧阳慕雪那双已彻底褪去冰寒、只剩下清澈明净的眼眸。没有戏谑,没有调侃,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纯粹的、带着敬意的郑重。他缓缓颔首,声音低沉而清晰:“谢谢。这份心意…我收下了。”他将怀表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外壳和温润的白玉,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让他纷乱的心绪瞬间沉淀了许多。
欧阳慕雪看着他郑重收下表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份难得的澄澈和领悟,冰封的唇角再次微微扬起。这一次,那弧度清晰了些许,如同寒冰初融,春水初生,美得惊心动魄。她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向门口。步履依旧优雅从容。
就在她手搭上门栓的瞬间,脚步却微微一顿。她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如同浸透了月光的溪流,再次流淌在寂静的诊所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清醒和最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对了。小心…陆明轩。他…和他背后的某些人,想要的,从来都不只是钱或者权。”她微微侧过头,露出线条优美的侧脸轮廓,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惊雷,“他们想要的是…钥匙。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而那个盒子…就在这‘龙须沟’的深处。还有…”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最终,那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吐出了最后一句石破天惊的警告,“小心…你身边的人。”
话音未落,她已拉开门,清冷的身影如同月光投入深潭,迅速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与黑暗之中,只留下那股清冽的松露冷香,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诊所里,久久不散。
小心陆明轩和他背后的人!钥匙!潘多拉魔盒就在“龙须沟”深处!小心…你身边的人!
欧阳慕雪最后的话语,如同三道惊雷,接连炸响在何西门耳边!他握着那枚尚带余温的怀表,站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原来如此!陆明轩急于推平老城区,独孤柔透露的投资方信息,“眼睛”组织无所不在的渗透和警告,甚至长孙瑶带来的那坛淬毒“嫁妆”…一切的一切,都指向这“龙须沟”浑浊的水底深处,埋藏着一个足以被称之为“潘多拉魔盒”的惊天秘密!而陆明轩和他背后的“眼睛”,正疯狂地寻找着打开它的“钥匙”!
而这“钥匙”…是什么?令牌?针法?还是…他自己?
更让他脊背发凉的是最后那句——“小心你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是谁?
是刚刚送来“嫁妆”、腹中寒气诡异消失的长孙瑶?
是琴音出现滞涩、远在江南的东方玥?
是带着“风流证据”闯入、差点落入陷阱的上官婉儿?
是带着推土机阴影、意图收购的独孤柔?
是传递改造消息、态度不明的轩辕晴?
还是…那个看似淳朴、即将在下一章登场的…“东施”?!
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何西门的心脏,比袖中那枚令牌更加刺骨!这看似平静的烟火巷陌,每一张熟悉的面孔背后,似乎都隐藏着被“眼睛”操控的可能!他紧握着那枚冰凉的怀表,白玉的温润此刻也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欧阳慕雪的“良言”,如同最后的警钟,让他看清了脚下不是归途,而是步步惊心的深渊!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中那枚古朴的怀表,白玉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这来自冰山的“祝福”,是护身符,还是…指向更深处黑暗的引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