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除夕,津南的雪粒敲在老伯家一楼的塑钢窗上沙沙作响。林阳站在厨房的瓷砖灶台前,看着三婶用不锈钢蒸锅蒸豆包,蓝色的燃气灶火苗在锅底跳跃,抽油烟机嗡嗡作响,将蒸汽排向窗外。这间位于津南区咸水沽镇的一楼单元房里,白色的橱柜上贴着“家和万事兴”的亚克力贴纸,吊柜里摆着大港油田产的“渤海牌”食用碱,塑料桶上印着钻井平台的图案。
塘沽警服上的红围巾
三哥林军穿着藏蓝色警服棉大衣,肩章上的见习警员标志在LEd顶灯下闪着微光。他刚从塘沽派出所值完班赶来,手里攥着条红色羊绒围巾——那是对象梦霞织的,针脚里还缠着根白色棉线。“妈,梦霞说幼儿园今儿个才放寒假,明儿坐轻轨9号线到塘沽站,再倒502路公交过来。”他跺了跺沾着雪的警用棉靴,鞋底的防滑纹里卡着津南特有的盐碱土。
三婶正在不锈钢盆里和饺子面,闻言揉面的手顿在半空,面粉扑簌簌落在围裙上:“塘沽到津南得倒两趟车呢。”她用袖口蹭了蹭额头,手腕上的银镯子碰在瓷砖灶台上发出轻响,“上次她来,穿的羽绒服还是地摊买的,洗一水就跑绒。”林阳打开燃气灶的旋钮,蓝色火苗“噗”地窜起,给蒸锅添了把火,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青麻叶饺子馅的香味弥漫开来。
三伯叼着“墨菊”旱烟袋从客厅走来,烟锅上沾着黑油垢——那是他在大港油田当维修工三十年留下的印记。“林军啊,”他指了指客厅里的皮质沙发,沙发扶手上放着三哥的警帽,帽徽在灯光下闪着微光,“爸给你托人问了,港务局老局长的闺女,跟你同岁,人家陪嫁在滨海新区中心商务区有套loft。”
防盗门后的门当户对
三哥把红围巾绕在指间,羊毛纤维被攥得发皱:“爸,我跟梦霞说好了,过完年就去民政局领证。”他的津南话里掺着塘沽口音,“她大我三岁怎么了?在幼儿园带孩子,心细着哩,上次给您织的手套,针脚比劳保商店的还密。”
“心细能当物业费交?”三伯猛地把烟袋锅磕在大理石茶几上,黑灰落在三哥警服的肩章上,“老局长家闺女在开发区外企当翻译,一个月挣的够你在塘沽买半平米房!梦霞家是农村的,她哥还在盐碱地种棉花,你娶她等于背口枯井!”
客厅里的防盗门忽然“哐当”一声响,三婶冲了出去,玻璃酱油瓶摔在800x800的抛光砖上,深褐色的液体在瓷砖缝里蜿蜒,像极了林阳在古籍里见过的血霉斑。“小军你要是敢娶她,我就当没生过你!”三伯的吼声震得客厅吊柜上的琉璃摆件直晃,“你妈要是气出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老海河边的搜寻
年夜饺子的面还没和完,三婶就不见了。不锈钢盆里的面团盖着保鲜膜,膜上沾着去年贴吊钱的残留糨糊。林阳跟着三伯和三哥冲出单元楼,雪粒打在警服上沙沙响,远处老海河河上的跨河大桥亮着彩灯,桥洞下停着几艘挂着津南牌照的老旧渔船。
“你妈能去哪?”三伯抓着三哥的胳膊,旱烟袋在寒风中晃荡,“她这辈子没出过津南区!”三人沿着河坝找了一个多小时,雪地上只有零星的脚印。三哥的红围巾被风吹得飘起来,针脚里的白棉线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都怪你!”三伯忽然推了三哥一把,“非要找个穷媳妇,现在你妈要是……”他说不下去,蹲在河坝上猛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雪夜里明明灭灭。林阳望着黑漆漆的老海河,河面上结着薄冰,远处供暖公司的烟囱灯塔在雾里忽明忽暗。
老伯找到的蓝布棉袄
就在三人冻得手脚发麻时,老伯骑着电动车赶来,车筐里放着三婶的蓝布棉袄。“在河坝下游的芦苇荡找着了,”老伯的津南口音带着喘息,“她把棉袄挂在芦苇上,人不知道去哪了。”棉袄口袋里掉出个防水塑料袋,里面是张定期存折和张字条,字条上用铅笔写着:“小军娶媳妇钱,塘沽房价涨得快”——字迹被海水潮气洇得模糊。
“快!去河边看看!”三哥撒腿往河下游跑,警靴踩在冰面上直打滑。林阳跟着跑了几百米,看见三婶的红围巾挂在河坝的护栏上,冰面上有串歪歪扭扭的脚印通向芦苇深处。老伯举着电动车灯照过去,光柱里映出三婶蹲在冰面上的身影,她正用树枝在冰上画着红双喜。
“妈!”三哥冲过去把三婶抱起来,她的棉鞋里全是冰水,脚踝上青了巴掌大的一块。“我就是想看看,这冰面能不能承重……”三婶的牙齿打着颤,手指还指着冰面上未画完的喜字,“梦霞这孩子好,就是咱家配不上……”
爆竹声里的裂痕
午夜十二点,津南各小区的爆竹声顺着老海河飘向渤海。林阳站在老伯家单元门前,看三哥点燃一挂“大地红”,火星溅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惊飞了两只躲在电动车棚下的麻雀。客厅里,三伯开着29寸彩电放《难忘今宵》,李谷一的声音混着除夕夜的鞭炮声,从窗户缝里钻出来。
三哥把没点完的爆竹扔在雪堆里,红围巾角上烧出个小洞。“阳阳,”他望着塘沽方向的灯火,津南话尾音发颤,“你说这门当户对,是不是跟这冰面似的,看着结实,底下全是窟窿?”
林阳想起梦霞去年来津南时,给三伯织的厚手套,针脚里还夹着老家产的棉花。此刻那手套放在客厅的红木柜里,上面压着三伯的“大港油田先进工作者”奖状。“哥,”他想安慰几句,却被塘沽方向传来的麻雷子声盖过,“也许日子像这燃气灶,火苗小的时候看着弱,调大点也能烧开一锅水。”
三伯屋的灯灭了,电视屏幕映着窗外的爆竹光,停在“共祝愿,祖国好”的画面上。林阳扶着三哥进屋,看见三婶对着餐桌上的饺子哭,冻硬的饺子边沾着青麻叶馅,旁边的炸河虾盘子里,有几只虾头朝着塘沽方向——那是三哥下午去河边冰窟窿里捞的。
这个除夕,林阳记住了很多:三婶脚踝的淤青、三哥警服上的烟渍、红围巾上的焦洞,还有窗外永不停止的爆竹声。它们像古籍里的霉斑,刻在2008年的记忆里,每次想起,都能闻到青麻叶混着海水的味道,还有三伯烟袋锅里,那股带着盐碱气的旱烟味。
远处高高的烟囱塔灯还在亮着,光柱穿透雪雾,照亮津南平原上的积雪,也照亮这个普通家庭在时代浪潮里裂开的缝隙。林阳知道,这个春节后,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就像三婶再也没戴过那副棉手套,而三哥口袋里的红围巾,最终被他压在塘沽派出所宿舍的箱底,连同对梦霞的承诺,一起沉在渤海湾的潮汐里。当2008年的第一缕阳光照在独流减河的冰面上时,三婶画的红双喜已经被新雪覆盖,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如同这个除夕夜刻在每个人心里的伤痕。而厨房的燃气灶上,清晨的阳光正照在冰冷的锅盖上,映出这个家庭在时代变迁中,那道无法轻易愈合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