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其实在我高二放暑假的时候就和老伯儿商量过,这两天安排下,给咱爸接我厂区房那去,让老爷子今年从我那过年,其实爸爸知道,“老伯儿虽然沾了老爷子的光,折腾一辈子落了一套房,但是平时饮食起居也挺辛苦的,爸爸是想让他们今年休息休息,顺便老爹一辈子了,也没上石化那边看过,就当给咱爸也旅个游了。”老爸心里想着,嘴里也跟着说着。老伯儿看了看自己的哥哥,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感动。“行,我给咱爸收拾收拾,过两天我给他弄辆车送你那去。”“奶粉还有多少?”爸爸盘算了一下问着。老伯儿翻了翻奶粉箱子,回答着:“不多了,还两桶!”“哦,没事,现在不像以前了,我那头也能买到了!”
夏天的日头渐渐毒辣时,爸爸提前请人往厂区房的卧室里装了台空调。安装师傅拧螺丝的当口,爷爷背着手在门口转来转去,嘴里念叨着“费电”,眼睛却时不时瞟向那银灰色的外机。爸爸蹲在地上收拾包装纸,头也不抬地说:“爸,您要是嫌吵,咱就开静音档,晚上睡觉不闷得慌。”爷爷没接话,却在空调第一次吹出冷风时,偷偷用手背抹了抹眼角——他想起前几年在老家,老伯儿拿蒲扇给他扇了一整夜,自己后颈还是捂出了痱子。
暑气最盛的午后,爷爷常坐在空调房的藤椅上,唤我过去听他讲故事。“我跟你说啊,阳阳,”他眯着眼,指节敲着膝盖,“你太爷爷那会儿,咱老家遭了蝗灾,地里连草根都啃不上。”他说那年他才七岁,跟着爹娘背着铺盖卷往南走,饿极了就扒树皮吃,夜里在破庙里躲雨,听着远处狼嚎吓得直哆嗦。“走到南京地界,有个唱京剧的班子缺个跑龙套的,我就去了,”爷爷脸上忽然亮起来,“头回穿蟒袍戴翎子,踩着厚底靴走台步,台下人一叫好,我腿肚子都不抖了。”
说到在山东唱戏的日子,爷爷从枕头底下摸出个蓝布包,层层打开是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男人勾着武生妆,旁边站着个扎麻花辫的姑娘,眉眼弯弯——那是奶奶。“你奶奶家是城里的,”爷爷指尖蹭着照片边缘,声音发颤,“媒人说我在戏班管事,她就信了。等嫁过来一看,我住的是戏台子后面的柴房,顿顿啃窝头。”他突然停住话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我赶紧递过水杯,看见他眼角坠着颗泪珠,在皱纹里滚成亮闪闪的点。
爷爷的勤俭是出了名的。冰箱里的香蕉放得皮上满是黑斑,他还小心剥了,用刀切成三段,分别装在小碟里,早饭、午饭、晚饭各吃一段。药盒里的降压药,他非要按说明书上的半量分,拿指甲盖一点点掐碎,摆在白纸上数颗粒。每天早晨六点,他准在阳台做自编的体操,胳膊甩得跟拨浪鼓似的;中午十二点,半导体准时响起评书,他听得摇头晃脑;下午必睡两小时,雷打不动,醒了就坐在窗边看厂区的梧桐树。
转眼到了寒假,腊月廿三那天,我跟着爸妈去超市囤年货。推车里塞满了我选的沙拉酱、春卷皮和虾片,爸爸往里面扔了两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年年有余,必须得有鱼。”他又拿了块五花肉、两斤排骨,“晚上炒个糖醋里脊,炖锅肉,再炸点丸子,你奶奶生前最爱吃我炸的丸子。”老伯儿打电话来,说爷爷非要跟着去买年货,被他按在家里了,“老爷子说要看着蒸锅,怕年三十儿蒸馒头粘锅。”
除夕那天,二哥领着女朋友进门时,全家人都围了上去。姑娘皮肤有点黑,扎着高马尾,穿牛仔裤配红格子小短裙,笑起来有俩酒窝,身材确实挺好。吃饭时,她不太会用筷子,夹丸子差点掉桌上,二哥赶紧递过勺子,俩人低头笑。年夜饭摆了满满一桌,鱼是糖醋的,肉炖得烂乎,丸子外酥里嫩,爷爷坐在主位,看着一大家子人,端着酒杯手直抖。饭后姑娘说家里还有事,二哥就送她走了,回来时手里多了袋姑娘给的糖。
晚上睡觉成了大难题。三居室的房子,爸妈和我一间,老伯儿老婶儿拼了沙发睡客厅,爷爷睡主卧,剩下的二哥和大哥俩只能在客厅打地铺。我和爸妈挤在大床上,听见客厅里窸窸窣窣的动静,先是铺被褥的声音,然后是二哥压低了嗓子跟大哥聊天。半夜我起夜,看见客厅里横七竖八全是人,老伯儿的脚露在沙发外面,爷爷的半导体还放在床头柜上,红灯亮着。窗外鞭炮声稀稀拉拉响起来,我钻进被窝时,听见爸爸在旁边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笑:“挤是挤了点,热闹。”
确实热闹。空调嗡嗡响着,暖风吹在脸上,客厅里有均匀的呼噜声,还有爷爷起夜时拐杖敲地的“笃笃”声。我盯着天花板上窗帘投下的影子,忽然觉得,这屋里的每一寸拥挤,都塞满了实实在在的烟火气——就像爷爷分了三顿吃完的香蕉,甜津津的,在心里化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