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阳对奶奶的记忆总带着股子若有若无的酒气。那是种混着槐花香的甜涩味,藏在老院子的砖缝里,藏在奶奶常坐的石墩上,却很少落进她与他的对话里——奶奶几乎没怎么跟他说过话,除了偶尔的“吃了吗”,更多时候,她的声音总是飘向蹲在槐树下的堂妹,银镯子碰在酒葫芦上,发出清浅的响。
奶奶爱喝酒,是爷爷烟袋杆下的秘密。1992年的夏天,4岁的林阳蹲在青石板路上玩玻璃球,看见奶奶坐在槐树下的石墩上,手里攥着个棕色的酒葫芦,酒液顺着嘴角滴在蓝布衫上,洇出深色的斑——那是她从城里带来的陪嫁,据说年轻时在洋楼里,她总用雕花银杯喝葡萄酒,如今却对着粗瓷酒葫芦,在槐花落尽的午后,把日子泡成了酒香味。
“别盯着你奶奶看。”爷爷的烟袋杆敲了敲他的后脑勺,铜锅上的“龙”字在阳光下闪着光,“她喝的是‘念想酒’,咱们凡人喝不懂。”那时林阳不懂什么是“念想”,只看见奶奶喝酒时,眼神总飘向村口的方向,像在看一辆永远不会再来的吉普车,载着她年轻时的花裙子和月季花,消失在碎石路上。
爷爷是街坊邻居嘴里的“老好人”,见谁都是“好好好”“对对对”,唯独在奶奶面前,总带着三分迁就。那年奶奶又把堂妹的银镯子擦得发亮,对着阳光说“凤女就得戴亮堂的”,爷爷就蹲在旁边装旱烟,烟袋杆敲了敲石墩:“对对对,咱小蛇女最水灵。”可转身就往林阳兜里塞块烤红薯,红薯皮上还沾着烟丝味,说“龙孙长身体,得补补”。
林阳记得奶奶去世前最后一次喝酒,是在他搬去平房的前一晚。老院子的槐树下,奶奶的酒葫芦递给堂妹闻了闻,又忽然转向他,酒气扑在他脸上:“阳阳啊……”话没说完,就被爷爷的烟袋杆打断:“孩子困了,明天还要坐车呢。”奶奶的手悬在半空,最后落在他帆布书包的红布条上,扯了扯,又松开——那是她陪嫁的红绸子剪的,此刻在夜风里晃啊晃,像只想要飞走的红蜻蜓。
爷爷的通透藏在烟袋杆的明灭里。奶奶抱怨“当年媒婆骗婚”时,他就吧嗒着旱烟笑:“可不骗嘛,不然咋把城里的金凤凰骗到咱这穷窝棚?”奶奶说“龙孙不如凤女贴心”,他就往烟袋锅里压烟丝:“贴心不贴心,等孩子们长大了才知道——你看阳阳,见着妹妹被狗追,不是照样举着竹竿冲前头?”
最难忘的是奶奶去世那年的深秋,林阳蹲在坟头给奶奶摆螃蟹,看见爷爷把烟袋杆插在坟边,铜锅对着平房的方向。“你奶奶啊,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把那瓶葡萄酒喝完。”爷爷忽然开口,烟袋杆在手里转了转,“她总说葡萄酒得配水晶杯,可到死,也没再见过洋楼的窗台。”
林阳忽然想起老院子的橱柜里,藏着个落灰的玻璃樽,奶奶不让任何人碰——后来听大姑说,那是奶奶结婚时偷偷藏的葡萄酒,放了二十年,早变成了深褐色的浆。爷爷把樽里的残液洒在坟头,酒气混着槐花香,飘向远处的平房,像奶奶当年坐在石墩上喝酒时,望向村口的目光,绵长而沉默。
1997年的冬天,林阳在爸爸的旧物箱里翻出个酒葫芦,棕色的漆已经斑驳,底部刻着歪扭的“凤”字——是奶奶的酒葫芦,不知何时被爷爷收了起来。他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话:“你奶奶啊,嘴上念着凤女,心里头却把龙孙的红布条缝进了酒葫芦衬里——她这辈子没说过软话,可这葫芦里,装的全是没说出口的‘舍不得’。”
酒葫芦的衬里果然藏着片褪色的红布,边缘还留着奶奶缝补的针脚,像条蜷着的小龙。林阳忽然懂了,奶奶的沉默里藏着比酒更浓的牵挂——她不说“喜欢”,却会在蒸螃蟹时多留一只,不说“想念”,却把红布条缝进他的书包,不说“舍不得”,却在喝酒时,总把目光落在他蹦跳的身影上,直到老花眼再也看不清。
爷爷的烟袋杆还躺在铁皮盒里,铜锅上的“龙”字被磨得发亮,旁边是奶奶的酒葫芦,“凤”字在岁月里渐渐模糊。林阳忽然想起老院子的黄昏:奶奶坐在石墩上喝酒,爷爷蹲在旁边装旱烟,烟袋杆与酒葫芦的声响里,堂妹追着他跑,银镯子碰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浅的响——那时的他不懂,爷爷的“好好好”是给奶奶的台阶,奶奶的沉默是给岁月的温柔,而那些没说出口的爱,早就在槐花香与酒气里,酿成了最绵长的牵挂。
如今再路过老院子的槐树,林阳总会看见石墩上坐着位喝酒的老太太,恍惚间像极了奶奶。她攥着酒葫芦,眼神飘向远方,而他知道,这世上有些告别从来不是沉默的——奶奶的酒气里藏着未说的思念,爷爷的烟袋杆里藏着通透的包容,就像铁皮盒里的红布条与糖纸,终将在时光里,把所有的“没说出口”,都变成最清晰的“记得”。
风掀起酒葫芦的红绳,在槐树下晃啊晃。林阳忽然听见爷爷的声音,混着烟袋杆的敲击声,从岁月深处传来:“阳阳啊,人这辈子,说得多不如做得多——你奶奶的酒葫芦,你爷爷的烟袋杆,不都在替他们说着话嘛。”
是啊,有些爱,从来不需要说出口。就像奶奶的酒气,爷爷的烟味,还有老院子里永远飘着的槐花香,终将在记忆里,酿成最温暖的、关于“家”的,永不散场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