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凌云手持儒家大印,缓步走出班列。
他月白的朝服在殿内明亮的灯火下更显清雅,步履从容,仿佛殿内沉重的威压对他毫无影响。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跪着的镇北侯,那眼神如同最锋利的剑,瞬间刺穿了对方眼底深处隐藏的一丝得意。
“臣以为,”萧凌云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镇北侯方才所言,句句在理,确有其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就连龙椅上的女帝也忍不住诧异地挑起黛眉,不解地看向他。
难道萧凌云是见她被武官集团逼得下不来台,特意递个台阶?
不少文官脸上也露出了困惑和失望的神色。
镇北侯萧长风闻言,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丝。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朝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目光看向萧凌云,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哼!看来萧首席昏睡醒来后,终于明白了些事理,知道审时度势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虚伪的宽宏:
“念在你此番护城有功,若日后能恪守本分,好好约束翰林院,不再与武官同僚为难……”
“让你重归镇北侯府门墙,认祖归宗,老夫也不是不能考虑。传扬出去,倒也算是一段弃文从武,又迷途知返的佳话了。”
然而,他那点刚刚升起的得意劲儿还没在脸上完全绽开,就被萧凌云接下来的话,如同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狠狠地从头浇下。
“镇北侯说笑了。”萧凌云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疏离,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事情。
“您那镇北侯府,于我而言,不过是座冰冷无、弱肉强食的人间炼狱。”
“当初我费尽心力才得以脱身,如今跑还来不及,又怎会想着回去呢?”
“侯爷莫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太好了?”
他语气温和,话语却字字如刀。
萧长风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随即垮塌下来,化为一片铁青。
眼中怒火喷薄欲出,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中猛然攥紧,骨节发出咯咯轻响:
“萧凌云!你……”
萧凌云像是没看到他的暴怒,反而连连点头,甚至还轻轻拍了两下手,脸上带着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表情:
“对对对,就是这副表情。侯爷,您知道吗?我最喜欢看的,就是您现在这副样子!”
“明明怒火中烧,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却又碍于陛下天威,碍于这满朝文武,拿我无可奈何。”
“哈哈!实在是……精彩至极,精彩至极呀!”
“够了!”
女帝武霓裳适时地屈指敲了敲御案,打断了这充满火药味的对峙。
她看向萧凌云,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平静:“萧爱卿,听你方才赞同镇北侯之言,想必是心中已有妥善的惩戒之法?说来朕听听。”
萧凌云立刻收敛了脸上的戏谑,转身面向女帝,双手郑重地捧起手中的儒家大印。
与此同时,他腰间悬着的古朴剑匣内,隐隐传来君子剑的低鸣。
“回禀陛下,镇北侯方才已亲口承认,对府中客卿李长思管教不严,以至酿成大祸。此乃确凿无疑之过。”
“然,臣以为,此管教二字,其责不应仅仅局限于一府之内!”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全场无不为之一震。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萧长风藏在袖中的拳头捏得更紧,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起来。
“哦?”
女帝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过一丝浓厚的兴趣,如同慵懒的猎豹发现了值得一搏的猎物。
“萧爱卿此言何意?细细道来。”
萧凌云向前踏出一步,拱手道:“陛下,我玄胤以武立国,根基深厚,故数百年来,全国上下武院林立,蔚然成风。此乃开国之本,本无可厚非。”
“然,时移世易,此风日久,其弊渐显!”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振聋发聩的力量,“如今,各地武院良莠不齐,多有仗武欺民、恃强凌弱、目无法纪之徒!”
“以武犯禁之事屡禁不绝,百姓深受其苦,怨声载道!此其一弊也!”
“其二,武道兴盛,固然可强健体魄,护卫疆土。然,治国安邦,教化万民,岂能仅凭匹夫之勇?!文以载道,启智明德,方为长治久安之基!”
“而今我玄胤民智难开,教化不兴,究其根源,正是各地武院过多过滥,不仅占据了本可用于兴建学府的宝贵土地资源,更在无形中引导民风趋于粗粝尚武,轻视文教!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故而,臣斗胆谏言!”萧凌云将手中大印高高托起,青光明亮,“请陛下下旨,彻查全国武院!”
“凡有不法情事、鱼肉乡里、败坏风气者,该封则封,该撤则撤,严惩不贷!此乃整肃纲纪,安民保境之要务!”
“同时,腾出之地,广开学府,大兴文教!聚天下贤才,授圣贤之道,明礼仪,启民智!以文运滋养国运,以教化稳固根基!此诚一举两得之法!”
“若能推行,假以时日,必能使我玄胤人才辈出,文风鼎盛,国力蒸蒸日上,重现古之盛世荣光!”
大殿之内,瞬间响起此起彼伏,倒抽冷气的声音。
萧凌云此举,哪里是惩戒镇北侯府管教不严?
这分明是釜底抽薪,要断了整个武官集团赖以生存和壮大的根基——武院体系!
是要将“武道”的土壤,彻底翻耕成“文道”的苗圃!
萧长风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抬头,眼中射出骇人的厉芒,声音因愤怒而微微扭曲:
“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武院乃朝廷选拔将才、培养武备之根基,乃国之柱石!岂容你这等只知皓首穷经的腐儒在此信口雌黄,胡乱泼污?!”
“泼污?”萧凌云冷笑一声,仿佛早已料到对方会如此反驳。
他指尖在儒家大印上轻轻一拂,一卷泛着陈旧黄色,散发着淡淡墨香的卷宗自他宽大的袖袍中飞出。
如同被无形之手托举,悬浮在大殿中央,缓缓展开。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
“此乃臣于昏迷前便已命翰林院学子分赴各地,暗中查访、整理所得!”
“卷宗之上,详细记载了玄胤各地武院近十年间,经查证核实的三千零七十二起以武犯禁之案!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欺行霸市、强占民田、奸淫掳掠、私设公堂、甚至勾结匪类、草菅人命!其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陛下若不信,臣不介意在此,为诸君——尤其是为镇北侯,一一诵读,以正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