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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终究是亮了。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惨淡的灰白,艰难地透过厚重低垂的铅云,吝啬地洒在沈家村这片新生的焦土之上。风,带着劫后的余烬气息和刺骨的湿冷,呜咽着掠过断壁残垣,卷起尚未燃尽的灰白色尘埃,打着旋儿,如同无数徘徊不肯离去的冤魂。

仓库的废墟,如同大地上一块巨大的、丑陋的黑色疮疤。焦黑的梁柱以扭曲的姿态指向阴霾的天空,断裂的墙壁坍塌成起伏的瓦砾堆,厚厚的灰烬覆盖着一切。空气里依旧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糊味,混杂着松油燃烧后残留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恶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粮食被彻底焚毁后特有的绝望气息。这气味钻进鼻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废墟边缘,远远望着,没有人说话。他们脸上、身上都还沾着昨夜救火留下的黑灰,眼神空洞而疲惫,布满了血丝,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未来的巨大恐惧。孩童被妇人紧紧搂在怀里,连哭声都显得有气无力。昨夜那场狂暴的、几乎吞噬一切的烈焰,不仅烧毁了他们的希望,更在他们心里烙下了难以磨灭的惊悸。

沈微独自一人,站在废墟的中心。她依旧穿着昨夜那身被火星燎出破洞、沾满黑灰的粗布衣裳,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焦黑背景下显得渺小又倔强。她背对着人群,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柄深深插入焦土的断剑。晨风卷起她额前几缕烧焦蜷曲的发丝,拂过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她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唇处,昨夜咬破的伤口已经结痂,暗红色的血痂在灰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她没有哭,也没有歇斯底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沉静得可怕。只是偶尔,当目光扫过脚下那片彻底化为乌有的焦黑时,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快、极锐利的痛楚,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她却浑然不觉。唯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内心翻涌的、被强行压抑的岩浆——那是刻骨的恨意,是焚心的愤怒,是昨夜跪在灰烬中、咽下血与灰时立下的毒誓!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从废墟边缘传来,打破了这片死寂的沉重。

是李大锤。他一条手臂上缠着昨夜临时撕下的、沾满灰烬和污血的布条,露出的皮肤上燎起的水泡狰狞可怖。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显然伤得不轻。但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瘫坐休息,而是强撑着,佝偻着腰,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捡起地上半截烧焦的木棍,艰难地、一下一下地拨弄着面前一堆混杂着焦炭和瓦砾的废墟。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下都牵扯到手臂的烧伤,疼得他龇牙咧嘴,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没有停。

“大锤哥!你别弄了!伤要紧!”旁边一个年轻的雇工忍不住开口劝阻,声音嘶哑。

李大锤头也不抬,只是固执地、更加用力地拨开一块半塌的、滚烫的土坯墙碎片,声音沉闷而沙哑:“不弄…不弄干净…咋知道…到底烧没了多少?沈东家…还指着这些还债…”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再说了…得看看…这火…到底是怎么起来的!”

他最后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周围几个同样在废墟边缘默默清理的雇工心里激起了一圈涟漪。是啊,这火烧得太邪性!太快!太猛!那松油的味道,浓得呛死人!

几个同样带着轻伤的雇工互相看了一眼,沉默地点点头。他们不再劝阻李大锤,反而也默默地弯下腰,强忍着疲惫和伤痛,各自找了工具——断掉的锄头柄、烧黑的铁锹头、甚至徒手,开始在李大锤周围的区域,小心翼翼地清理起来。他们翻动着滚烫的瓦砾,拨开厚厚的灰烬,寻找着任何可能残留的、未被完全焚毁的物件,也试图在满目疮痍中,找到一丝关于这场灾难真相的蛛丝马迹。

沈微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她没有回头,但紧握的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李大锤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心中最深的疑虑和恨意。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昨夜发现那片松油布的地方——那里现在只剩下一片被翻动过的焦黑。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断断续续的咳嗽、翻动瓦砾的声响中缓慢流逝。灰白的晨光渐渐变得稀薄,却依旧无法驱散笼罩在废墟上空的沉重阴霾和刺鼻气味。

突然!

“咦?”李大锤发出一声带着痛楚的惊疑。他正用那截焦黑的木棍,吃力地撬动一块半人高的、坍塌下来的厚实土坯墙块。这块墙压在一堆烧得只剩下框架的货架残骸上,异常沉重。李大锤咬着牙,受伤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汗水混杂着脸上的黑灰流下来,但他没有放弃,一点一点地将那块土坯墙向旁边挪动。

随着土坯墙被艰难地移开,下面被压着的货架残骸和厚厚的灰烬显露出来。李大锤喘着粗气,用木棍小心地拨开那层厚厚的、如同骨灰般的灰烬。

灰烬之下,是烧得乌黑的木头架子,已经碳化得不成样子。拨开架子下方堆积的瓦砾和灰烬,露出了下面一片相对平整、被高温烘烤得板结的地面。

就在那板结的黑色地面上,半埋在几块碎砖和灰烬里,一个东西,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黯淡的、异样的金属光泽!

李大锤的动作猛地顿住了!他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顾不上手臂的剧痛,他几乎是扑倒在地,用那只完好的手,急切地、小心翼翼地拂开覆盖其上的碎砖和灰烬!

那东西彻底暴露出来!

不是烧焦的木头,不是扭曲的铁钉,也不是破碎的瓦罐。

那赫然是一块……腰牌!

一块大约巴掌大小,呈椭圆形,边缘似乎有些卷曲变形,但主体轮廓依旧清晰的金属腰牌!腰牌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灰和烟炱,但就在李大锤拂去表面浮灰的一角,那腰牌本身的质地——一种暗沉的、带着冷硬光泽的黄铜,便顽强地透了出来!而在那被擦拭出的、不足指甲盖大小的铜质表面上,一个清晰的、带着某种独特力度的阳刻文字,如同烙铁般,瞬间灼痛了李大锤的眼睛!

那是一个——“赵”字!

虽然被烟熏火燎得有些模糊,但那刚劲的笔画,那特有的字体结构,李大锤绝不会认错!青石镇上,只有一户人家,敢用,也配用这样的腰牌!只有那一家!

“赵……赵……”李大锤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音节。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半埋在灰烬里的腰牌,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震惊、愤怒和后怕而剧烈地抽搐着!手臂上的烧伤似乎在这一刻失去了痛感,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刺骨的寒意,从握着腰牌的那只手,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昨夜那冲天而起的、带着松油恶臭的烈焰,仿佛再次在他眼前燃烧起来!

“大锤哥?咋了?”旁边的雇工发现了他的异常,凑过来问道。

李大锤没有回答。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光芒里混杂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找到目标的、近乎狰狞的凌厉!他像是瞬间被注入了巨大的力量,不顾一切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甚至因为动作过猛牵动了伤口而踉跄了一下,但他不管不顾!他死死攥着那块沾满黑灰、冰凉沉重的腰牌,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跌跌撞撞地朝着废墟中心,那个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冲去!

“沈东家!沈东家!”李大锤嘶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变了调,像破锣般在死寂的废墟上响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沈微猛地转过身!

她看到了李大锤那张因痛苦、愤怒和某种巨大发现而扭曲的脸,看到了他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火焰!更看到了他那只高高举起、紧紧攥着的右手,以及他指缝间露出的那块沾满黑灰、却依旧透出冰冷金属质感和一个狰狞“赵”字的腰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所有围拢过来的村民、雇工,目光都死死钉在了李大锤手中那块腰牌上!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只剩下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那惊愕如同被投入石块的湖面,迅速被汹涌的、滔天的愤怒所取代!

“赵…赵家的腰牌?!”一个老雇工失声叫了出来,声音颤抖,带着刻骨的恨意。

“是赵家的!就是赵家的腰牌!我见过!护院狗腿子才有的东西!”另一个年轻雇工双眼赤红,指着腰牌怒吼。

“是他们!一定是赵家那群王八蛋干的!”昨夜手臂被燎起水泡的汉子猛地攥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松油…腰牌…除了赵家,还有谁这么狠毒!这么无法无天!”人群彻底炸开了锅!压抑了一夜的恐惧、绝望、委屈,在这一刻,被这块冰冷的腰牌彻底点燃,化作了汹涌澎湃的怒火和切齿的痛恨!

“狗日的赵天霸!断人活路啊!”

“烧我们的粮!烧我们的工坊!这是要逼死我们全村啊!”

“跟他们拼了!血债血偿!”

愤怒的吼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废墟!村民们群情激愤,挥舞着拳头,赤红的眼睛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去青石镇,砸烂赵家的大门!

沈微没有动。

在李大锤举起腰牌、那个狰狞的“赵”字撞入她眼帘的瞬间,她的身体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闪电狠狠击中!所有的感官在那一刻被剥离,周围村民愤怒的咆哮如同隔着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块腰牌。

那冰冷的、沾满她心血灰烬的黄铜。那扭曲的、如同恶鬼狞笑的“赵”字。

不是猜测,不是怀疑。是铁证!冰冷的、沉重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铁证!

昨夜那地狱般的景象瞬间在她脑海中无比清晰地复现:冲天而起的、带着松油恶臭的赤红烈焰;木头在火中爆裂、哀鸣的恐怖声响;热浪灼烧皮肤的刺痛;李福全被燃烧巨梁砸中时凄厉的惨嚎;还有那片粘腻的、浸透了松油的布片……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气味,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在这一刻,被这块冰冷的“赵”字腰牌死死地钉在了一起!指向那个她早已在心底诅咒了千百遍的名字——赵家!

一股冰冷到极致、又滚烫到极致的洪流,猛地从她灵魂最深处炸开!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那不是单纯的愤怒,那是被压抑到极限的岩浆找到了唯一的喷发口!是锁定了猎物的毒蛇终于露出了致命的獠牙!是出鞘的利刃,感受到了目标鲜血的温度!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眼。目光,如同淬炼了千年寒冰的利刃,穿透了面前激愤的人群,穿透了废墟上空弥漫的灰烬与烟尘,笔直地、精准地刺向青石镇的方向,刺向那座朱门高墙的赵府!

那目光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茫然、脆弱,甚至没有刚刚被点燃的、属于村民们的群体愤怒。只有一种纯粹的、剔除了所有杂质的、冰冷到令人骨髓冻结的——凌厉!

那是一种锁定目标的、不死不休的决绝!

周围的怒吼声浪似乎达到了顶峰,几个年轻气盛的雇工已经抄起了地上的断木和瓦片,就要冲向村口。

“站住!”

一个冰冷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带着冰渣的寒流,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是沈微。

她开口了。

她甚至没有看向那些激愤的村民,目光依旧死死锁定着青石镇的方向,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看到了赵府书房里那张得意或阴冷的脸。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都给我站住。”

人群的骚动瞬间停滞。所有人都看向她,看向那个站在废墟中心、如同冰雕般的身影。

沈微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的仪式感。

李大锤立刻会意,强忍着激动和手臂的剧痛,双手捧着那块沾满灰烬、冰冷沉重的腰牌,如同供奉一件染血的凶器,小心翼翼地、无比郑重地放在了沈微摊开的掌心。

冰冷的触感,混合着灰烬的粗糙,瞬间从掌心传递到沈微的全身。那重量,仿佛承载着昨夜所有的毁灭、痛苦和血泪。

她的手指,缓缓地、一根根地收拢。

用力!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刚刚结痂的伤口,温热的液体混合着灰烬的污黑,从指缝间渗出,染红了腰牌冰冷的边缘,也染红了她掌心的纹路。

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她的目光,终于从那遥远的方向收回,低垂下来,落在了自己紧握的拳头上。那紧握的拳里,包裹着那块象征着毁灭与仇恨的腰牌,也包裹着她自己渗出的、滚烫的血。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冰冷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那不是笑,那是一个淬了剧毒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意烙印!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一张张被愤怒和期待烧红的脸。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冰冷,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底:

“一块腰牌,烧不毁赵家的高墙。”

“一群愤怒的拳头,打不碎赵家的根基。”

“血债,要用血偿。”

“但,不是现在。”

“不是用我们的命,去填他们的狗洞!”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青石镇的方向,那眼神中的凌厉,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刀锋。

“赵家…”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斩钉截铁的决绝,响彻在死寂的废墟之上:

“给我等着!”

最后四个字,如同从九幽地狱吹来的寒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刻骨的恨意,在这片被赵家亲手焚毁的焦土之上,久久回荡。那声音不大,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忍不住从心底打了个寒颤。

村民们看着她紧握的、渗着血的拳头,看着她脸上那冰冷刺骨的杀意烙印,看着她眼中那锁定猎物、不死不休的凌厉寒光,胸中翻涌的、想要立刻拼命的怒火,竟奇异地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决心所取代。他们不再叫嚷,只是默默地攥紧了拳头,看向青石镇的目光,也变得和沈微一样,充满了同仇敌忾的冰冷恨意。

废墟之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卷动着灰烬,仿佛在为这场刚刚拉开序幕的复仇,奏响苍凉的序曲。沈微紧握着那块染血的赵家腰牌,如同握住了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翻卷的伤口,渗出的血珠温热粘稠,与腰牌上冰冷的灰烬、昨夜松油残留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残酷而血腥的印记。

她缓缓地松开紧握的拳头,没有去看掌心那一片狼藉的血污和黑灰。那块象征着毁灭与挑衅的腰牌,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那个狰狞的“赵”字在灰白的天光下,仿佛带着恶毒的嘲笑。沈微伸出另一只手,用指尖——那昨夜曾触摸过滚烫焦木和松油布片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拂去腰牌表面覆盖的厚厚浮灰。

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

随着她的擦拭,腰牌更多的细节暴露出来。除了那个刺眼的“赵”字,边缘处果然有被高温灼烤后微微卷曲变形的痕迹,背面靠近系绳孔的地方,似乎还有一小块深褐色的、粘稠的污渍,已经干涸板结,紧紧附着在黄铜上。沈微的指尖在那块污渍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极其自然地,将沾染了污渍的指尖凑到鼻尖。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带着松脂特有腥气的味道,顽固地钻入她的鼻腔。

松油!

与昨夜仓库废墟里发现的那块布片上残留的气味,如出一辙!与弥漫在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焦臭,同源同宗!

沈微的瞳孔,骤然缩紧!眼底深处那冰冷的凌厉寒光,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瞬间爆燃成更加炽烈、更加幽深的火焰!

“栽赃?狂妄?”她心中无声地冷笑,每一个字都像是冰棱在刮擦,“好一个赵家!好一个赵文远!”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青石镇的方向。这一次,那目光穿透的仿佛不是空间,而是赵府那层层叠叠的阴谋与算计。赵文远那张看似温润、实则阴鸷的脸,仿佛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是愚蠢的狂妄?还是精心的栽赃嫁祸给他人?无论是哪一种,都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居高临下的蔑视!一种笃定了她沈微无力反抗、只能认命的残忍戏弄!

这腰牌,是战书!是赵家对她、对整个沈家村彻头彻尾的侮辱和践踏!

一股更加狂暴的、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杀意,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下唇的伤口再次崩裂,浓烈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但她硬生生将这口翻涌的血气咽了下去!连同那焚心的怒火,一起压入灵魂的最深处,化为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复仇之核!

她猛地攥紧了腰牌!那冰冷的棱角和板结的松油污渍狠狠硌着掌心的伤口,剧烈的疼痛反而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明!

“大锤叔!”沈微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骤然打破了废墟的死寂。

正强撑着伤痛、死死盯着她手中腰牌的李大锤浑身一震,立刻应道:“东家!”

“你伤得重,先回去处理伤口。”沈微的目光扫过他手臂上狰狞的水泡和污血的布条,语气不容反驳,“顺便,把王郎中也请来,看看福全叔的腿伤。”她顿了顿,补充道,“告诉大家,工钱……照发。”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却异常清晰。她知道,这场大火,烧毁的不仅是仓库和工坊,更是村民们赖以生存的依靠和信心。此刻,任何许诺都显得苍白,唯有最实际的保障,才能勉强维系住这濒临崩溃的人心。

李大锤愣了一下,看着沈微那冰冷决绝的眼神,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用力一点头:“是!东家!”他不再多言,招呼旁边两个同样轻伤的同伴,互相搀扶着,一步一瘸地朝村中走去。

沈微的目光又转向人群里几个相对完好、眼神里还燃烧着愤怒火苗的年轻雇工:“张石头,李水生,你们几个,带上家伙。”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跟我走。”

“东家,去哪?”张石头攥紧了拳头,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去赵家讨说法?”

“讨说法?”沈微的嘴角再次勾起那个冰冷而血腥的弧度,目光却锐利如刀,扫过周围,“是去把我们的‘说法’,捡回来!”

她不再解释,转身,迈开脚步,朝着仓库废墟旁边那片同样被昨夜大火波及、但损毁程度相对轻一些的原料堆放区走去。那里原本堆放着成捆的干皂角、几大缸待处理的油脂和一些杂料,此刻也成了一片狼藉。焦黑的皂角捆散落一地,油脂缸碎裂,凝固的油脂混合着灰烬形成一滩滩恶心的污迹,几间堆放草料杂物的棚子更是烧得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焦黑木桩。

张石头、李水生等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虽然不明所以,但看着沈微那不容置疑的背影和手中紧握的腰牌,立刻抄起地上的铁锹、木棍,快步跟了上去。

沈微的脚步停在了一片相对“干净”的区域——这里离昨夜火场中心稍远,只是被蔓延的火苗燎过,地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烬,几捆半焦的干草散乱地堆着。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仔细地扫视着地面、散乱的焦草、以及旁边那半堵被熏得黢黑的土墙。

“仔细搜。”沈微的声音冰冷,“特别是墙角、草垛底下、还有那些没烧透的木头缝隙里。找任何……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是!”几个小伙子立刻散开,挥动手中的工具,开始小心翼翼地翻找起来。铁锹翻动灰烬,木棍拨开焦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沈微自己也蹲下身,不顾掌心伤口的刺痛,用那沾着血和灰的手,仔细地翻查着脚边一堆被烧得半焦、散发出浓烈焦糊味的干草。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寻找遗失的珍宝,而非毁灭的证据。

时间一点点过去。晨光似乎又亮了几分,但废墟上空的阴云依旧沉重。翻找的声音单调而枯燥,几个年轻雇工的脸上渐渐露出焦躁和不解的神色。

“东家,这…找啥啊?”李水生忍不住直起腰,擦了把汗,疑惑地问。

沈微没有回答。她的手指,在一根被烧得炭化、斜插在灰烬里的半截木桩底部,停了下来。那木桩根部似乎卡在几块松动的碎砖里。

她用力将那半截木桩拔了出来。

就在木桩根部带起的碎砖和灰烬下,一个深埋在泥土里、只露出小半截的东西,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黯淡的、油腻的光泽。

沈微的呼吸,瞬间屏住!

她立刻用工具小心地清理掉周围的泥土和灰烬。

那东西彻底暴露出来。

那是一个……被烧得严重变形、只剩下小半截、质地如同厚皮囊的容器残骸!边缘焦黑卷曲,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松油味!虽然被火烧过,又被泥土掩埋,但那刺鼻的松脂气味,依旧顽强地残留着!

更重要的是,在这小半截皮囊残骸断裂的边缘,还残留着一小段同样被烧焦、却依稀可辨的、浸透了油脂的麻绳!

猪尿脬!浸满松油的猪尿脬!还有浸油的麻绳!

昨夜赵四用来泼洒松油的工具!

沈微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破布,将这小半截散发着恶臭的皮囊残骸和那段焦黑的麻绳包裹起来。她的动作很稳,眼神却冰冷得如同极地寒冰。

她站起身,将这块包裹着纵火铁证的破布,和那块冰冷的赵家腰牌,紧紧攥在手中。两样东西,带着同样的焦糊、松油和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掌心,也压在她的心头。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青石镇的方向。这一次,那目光中的凌厉,已经凝练到了极致,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刀锋,只待饮血!

“赵家…”她无声地翕动着染血的嘴唇,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凌,深深刺入骨髓,“你们的‘礼物’,我收下了。”

“等着。”

“好好等着。”

“我的……回礼!”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那两样浸透着毁灭与仇恨的铁证,紧紧贴放在心口的位置,仿佛要将这份冰冷的恨意融入骨血。然后,她转过身,迎着村民们或愤怒、或茫然、或期待的目光,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朝着村中那间尚未被大火波及、此刻却如同风暴中心的小屋走去。

她的背影,在灰白的天幕和焦黑的废墟映衬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异常沉重。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复仇之路的起点上,留下一个染着血与灰的、无比清晰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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