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驴车“吱呀吱呀”地碾过清河县城外坑洼的土路,将西市的喧嚣鼎沸、脂粉香、油烟气、以及那股令人心悸的、混合着地痞汗臭的威胁气息,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夕阳熔金,将官道两旁的田野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晚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拂面而来。
然而,沈微(林薇的意识)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和轻松。
她端坐在颠簸的驴车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紧交叠放在膝前。掌心之下,隔着粗布衣裙,是那个沉甸甸的、几乎压得她大腿发麻的小钱匣,以及钱匣深处,那枚冰凉、坚硬、带着独特棱角的——萧砚留下的那一两银子。
车辕上,赶车的王伯似乎还沉浸在刚才县衙门口那场雷霆万钧的“青天”戏码里,一边赶车,一边忍不住啧啧赞叹:
“哎呀!沈姑娘!您可真是吉星高照啊!谁能想到,那位气度不凡的公子哥儿,竟然是咱们新来的县尊大人!”
“啧啧,那疤脸刘在西市横行多少年了?连里正都睁只眼闭只眼!可咱们萧大人,二话不说,直接枷号示众!痛快!真痛快!”
“您是没看见,那仨泼皮被拖走时那怂样!哈哈!这下西市可算能清净几天了!萧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小桃依偎在沈微身边,小脸还带着惊魂甫定的苍白,但大眼睛里已经重新燃起了亮光,用力点头附和:“嗯!萧大人真是大好人!又威风!要不是他,咱们的皂肯定被砸光了,钱也被抢走了!”她抱着沈微的胳膊,心有余悸又充满感激,“小姐,咱们今天运气真好!遇到青天大老爷了!”
青天大老爷?
**初步的好感?**
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沈微死寂的心湖里,确实荡开了一圈温暖的涟漪。
是的,她必须承认。当疤脸刘的脏脚踹向摊位,当那三个凶神恶煞的泼皮狞笑着要扑上来时,那种瞬间将她淹没的、冰冷刺骨的绝望和无助,是真实的。她和小桃,在那绝对的力量和恶意面前,渺小如蝼蚁,毫无反抗之力。
而萧砚的出现,那一声清朗却蕴含着雷霆之威的“住手!”,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驱散了笼罩在她头顶的恐怖阴云。他冰冷如霜的眼神扫过疤脸刘时,沈微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三个泼皮嚣张气焰的瞬间崩塌,感受到他们从趾高气扬到屁滚尿流的转变。那种权势带来的、碾压性的力量感,虽然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敬畏,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感激**!
他不仅及时制止了暴行,挽回了她的损失,更以最直接、最严厉的方式惩戒了恶徒,为她,也为西市所有受欺压的小商贩出了一口恶气!那份雷厉风行、公正不阿的姿态,与她记忆中那些昏聩贪婪的古代官吏形象截然不同。
尤其是他拒绝接受她“心意”的馈赠,坚持按市价购买,甚至多付了银子作为“补偿”和“预付”。这个举动,在当时那种情境下,显得尤为珍贵。这不仅仅是金钱的问题,而是一种对交易规则的尊重,对她这个小小商贩劳动成果的认可,甚至…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维护。这让沈微在惊魂未定之余,对这位年轻县令的为人,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初步好感**。
他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却斩向该斩之处。他像一面高悬的明镜,映照出魑魅魍魉,也反射出自身的光明磊落。
“嗯,是运气好。”沈微低声回应着小桃,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夕阳的金辉落在她脸上,却未能完全驱散眼底深处那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霾。
因为在那份庆幸和好感之下,一种更隐秘、更令人不安的情绪,如同跗骨之蛆,悄然滋生——**被审视的不适感**。
萧砚最后看她的眼神,并非单纯的欣赏或同情。那是一种探究,一种洞察,一种仿佛要穿透她层层伪装、直抵核心的审视。
当他拿起那块野蔷薇皂,放在鼻尖轻嗅,然后抬眼问她“这皂,是你做的?”时,那眼神深邃如潭,带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锐利和老练。他并非在问一个简单的事实,更像是在评估——评估这皂背后所代表的技艺、知识,乃至…她这个人。
尤其是他评价药皂时那句“草药配伍似乎颇有讲究?”,语气看似随意,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沈微竭力隐藏的秘密!一个乡下庶女,如何懂得如此“讲究”的草药配伍?如何能做出远超市面水准、甚至带着“秘方”意味的香药皂?
他买下二十块皂,付出一两银子,看似慷慨解围,那句“日后若在县城开铺,可到县衙寻我”的承诺,更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带着一种上位者居高临下的“招揽”意味。这让她感到一种被“标记”、被“纳入视野”的微妙压力。
他是什么人?仅仅是一个公正清廉的县令吗?他对她的好奇,仅仅是对一个“有点奇思妙想”的乡下女子的兴趣?还是…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异常?比如…她不同于这个时代闺秀的谈吐?她处理危机时超乎寻常的镇定?或者,是她那些“琢磨”出来的东西,本身就带着无法解释的“奇技淫巧”痕迹?
沈微的心猛地一紧。她想起了自己最大的秘密——穿越者的身份,以及那个时灵时不灵、却赋予她诸多“奇遇”的“星图”系统。这些东西,在这个时代,是足以被扣上“妖孽”、“邪术”帽子,引来杀身之祸的!
萧砚的公正和庇护,此刻在她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难以捉摸的阴影。那“青天”的光芒,固然温暖,却也刺眼,让她本能地想要后退,想要隐藏。
**(下)**
“小姐,您怎么了?”小桃敏锐地察觉到沈微的沉默和紧绷,仰起小脸,担忧地问,“还在想刚才的事吗?坏人已经被萧大人抓走了,咱们的皂也卖了好多钱呢!”她拍了拍怀里的钱匣,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微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揉了揉小桃的头:“没事,就是有点累了。”她将目光投向车窗外。
暮色四合,天边的橘红渐渐被深蓝取代,几颗早起的星星疏疏落落地挂在天幕。官道两旁的村落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空气中弥漫着炊烟和饭菜的香气,一派宁静祥和的田园暮景。
这份宁静,却无法抚平沈微内心的波澜。
她反复咀嚼着萧砚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这皂,是你做的?”——平静下的探究。
“草药配伍似乎颇有讲究?”——精准的洞察。
“本官对能做出此等惠民之物的人才,一向支持。”——含蓄的招揽与…潜在的掌控?
越想,那份**被审视的不适感**就越发清晰、强烈。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置于聚光灯下的昆虫,纤毫毕现,无所遁形。萧砚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让她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束缚感。
王伯还在前面絮絮叨叨地感慨萧大人的英明神武,小桃也沉浸在劫后余生和收获颇丰的喜悦中。只有沈微,独自咀嚼着这份复杂的滋味。
她感激萧砚的解围,发自内心。没有他,后果不堪设想。这份恩情,她记下了。
她对这位年轻县令展现出的公正和魄力,确实怀有敬意和好感。在这污浊的世道,能遇到这样一位“青天”,是百姓之福。
但同时,那敏锐的审视和若有若无的掌控感,又让她如芒在背,心生警惕。她需要自由,需要空间,需要隐藏好自己的秘密,一步步建立属于自己的根基,而不是过早地被卷入官场的漩涡,成为某个大人物棋盘上的棋子。
驴车驶入熟悉的清河村地界。远远地,已经能看到自家老宅那模糊的轮廓,以及后院堆肥堆在夜色中隐约的轮廓。那片被她们汗水浇灌、刚刚开垦出来的荒地,也在暮色中沉默着,等待着播种希望。
“到家了,小姐!”小桃雀跃起来,颠簸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
看着那熟悉的、简陋却安全的院落,沈微心中紧绷的弦才稍稍放松了一些。这是她的堡垒,她的起点。在这里,她可以暂时卸下防备,舔舐伤口,积蓄力量。
驴车在院门口停稳。沈微和小桃跳下车,向王伯道了谢,多付了几文辛苦钱。王伯千恩万谢地赶着车走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熟悉的、混合着堆肥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那几株系统优化的红薯苗在暮色中舒展着叶片,绿意盎然。
沈微将沉重的钱匣和那枚冰冷的银锭放在屋内的小桌上。油灯如豆,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简陋的屋子,也照亮了她脸上复杂的表情。
小桃迫不及待地打开钱匣,开始清点今天的“战利品”。铜钱的碰撞声清脆悦耳,她的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小姐!好多钱啊!比咱们卖农具定金还多!还有萧大人给的这么大一块银子!咱们发财了!”
沈微没有立刻加入清点。她走到窗边,推开破旧的窗棂,望向清河县城的方向。夜色如墨,早已吞噬了县城的轮廓。但在那无边的黑暗中,县衙的位置仿佛成了一个散发着无形压力的光点。
萧砚…
青天大老爷…
审视者…
三个形象在她脑海中交织、碰撞。
“小桃,”沈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决断,“把银子单独收好。那是萧大人的‘预付’和‘补偿’,意义不同。其他的钱,清点好,明天…咱们去镇上,买粮,买布,买一口新铁锅…还有,给李大锤那边再买些好铁料。”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坚定:“另外,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手艺好的木匠。咱们…得给后院堆肥场搭个棚子,再给新开的那片荒地,准备些围栏的材料。”
她要更努力地赚钱,更踏实地经营她的“沈氏”产业(农具和香皂),更用心地照料她的土地和庄稼。她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更有价值,更有…不被轻易掌控的底气。
无论萧砚是真正的“青天”,还是带着审视目光的潜在“棋手”,她沈微,都绝不会只做那被动等待庇护或安排的棋子。
她拿起桌上那块萧砚购买的深绿色药皂,凑到鼻尖。浓郁的艾草薄荷清香钻入鼻腔,带着清凉醒脑的气息。这香气,曾是她引以为傲的成果,此刻,却仿佛带着那位县令大人审视的目光。
沈微的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明灭不定。有感激,有警惕,有对未来的谋划,更有一种绝不服输、绝不低头的倔强。
明镜高悬,可照魍魉,亦可令人无所遁形。
暗影随行,是庇护之伞,亦是…悬顶之剑。
她将药皂轻轻放下,转身吹熄了油灯。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唯有窗外星光点点,映照着她眼中那份愈发清晰、也愈发坚定的光芒。前路漫漫,她将带着这份复杂的好感与警惕,更加谨慎,也更加坚定地,走好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