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州牧府邸,深藏于州府最核心的权贵区域。高耸的朱漆大门紧闭,门前蹲踞着两尊狰狞的狴犴石兽,怒目圆睁,无声地宣示着此地的威严与不可侵犯。门楣上悬挂的“牧守青州”鎏金牌匾,在深秋略显阴沉的天空下,散发着沉甸甸的、令人屏息的压迫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上好檀香、陈年墨锭与权力铁锈味的沉重气息,吸一口都仿佛要坠入肺腑深处。
沈微跟在萧砚身后半步,踏过冰冷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青石板路。两侧持戟肃立的卫兵,如同泥塑木雕,连眼珠都纹丝不动,唯有他们身上精铁甲叶偶尔发出的轻微碰撞声,在这死寂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次脚步落下,都在空旷的回廊里激起轻微的回音,敲打在紧绷的心弦上。她微微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沾了些许州府街尘的玄色棉布鞋尖,以及萧砚那墨色大氅下摆沉稳移动的玄色锦缎暗纹上。肩上的木匣,装着那三件寄托了“祥瑞”之名的玻璃器,此刻却沉重得如同三座大山。
穿过几道森严的门禁,终于踏入州牧府的正厅。
厅堂极其高阔,数根需两人合抱的朱漆巨柱撑起雕梁画栋的穹顶。巨大的蟠龙藻井在头顶投下威严的阴影。光线透过高大的雕花窗棂,在地面光洁如镜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厅内那股凝重的、混合着熏香与权力的寒意。
厅内并非空旷。两侧早已按品级设好了紫檀木官帽椅,此刻坐满了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青的、蓝的、绯的、紫的……如同按色块排列的等级序列。他们或正襟危坐,或捻须低语,或闭目养神。当萧砚与沈微踏入厅堂的瞬间,数十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聚焦而来!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好奇,有漠然,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轻蔑与质疑。如同在打量一件稀奇的、却上不得台面的货物。尤其当这些目光落在沈微身上——她那一身玄色细棉布、毫无纹饰的简单衣着,在满堂锦绣绫罗、金玉配饰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同闯入鹤群的灰雀。
沈微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刮过皮肤带来的刺痛感。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因等级森严而冰封的心,此刻却因这赤裸裸的审视和即将到来的考验,剧烈地搏动起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灼热!她强迫自己挺直了因巨大压力而想要微弯的脊梁,目光低垂,却不再闪躲。
“清河县令萧砚,携本县技术顾问沈氏,拜见州牧大人!”萧砚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响起,平静无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压下了所有低语。
“嗯,萧县令辛苦。”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
沈微随着萧砚行礼的动作微微躬身,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主位。
州牧是一位年约六旬的老者,身着深紫色官袍,胸前绣着象征一州之牧的云雁补子。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一双眼睛并不算大,却精光内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端坐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手边放着一盏热气袅袅的香茗,目光平静地扫过萧砚,最终落在沈微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力量。
“坐吧。”州牧淡淡开口。
萧砚在左侧下首预留的位置落座。沈微则恭敬地垂手立于他身后侧方,如同一个真正的“顾问”该有的位置。她能感觉到,随着她的站定,厅内那些审视的目光非但没有移开,反而更加锐利,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扎在她身上。
“萧县令,”州牧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从容,“嘉奖令中提及,你清河县于推广新粮红薯一事上,颇有建树?还有那防疫之法,据说也颇有章法?今日述职,不妨详述一二,也好让诸位同僚,听听这‘清河经验’。”
话音落下,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萧砚身上,更有一部分,带着玩味和审视,落在他身后的沈微身上。
萧砚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回禀大人,红薯推广一事,非下官一人之功。此乃沈顾问于民间发现、试种,并总结出适宜本地水土之法。防疫之策,亦是其在工坊管理中所行有效,下官观其可行,遂在县内推行。具体细则,沈顾问亲历亲为,更为详熟,不若由其代为禀明,更为妥当。” 他直接将沈微推到了台前!
“哦?”州牧眼中精光一闪,放下茶盏,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沈微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既如此,沈氏,你便说说。”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瞬间压向沈微!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跳动声!数十道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捆缚在厅堂中央。空气仿佛凝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舌战群儒?她面对的,是掌控一州生杀大权、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吏!是根深蒂固的轻视与质疑!
沈微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因屈辱和不甘而点燃的火焰,混合着对清河县那片土地上无数期盼目光的责任感,猛地压下了所有恐惧!她不能退!清河县需要这份“政绩”作为屏障,她的工坊,她的玻璃,她的“飞梭”,都需要这份认可!这州府之行,是险关,也是龙门!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不再低垂,而是平视前方,越过州牧书案上袅袅的茶烟,迎向那一道道审视的目光。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扎根于泥土的、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
“回禀州牧大人,诸位大人。”沈微的声音响起,初时因紧张而略显干涩,但迅速变得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
“红薯,又称地瓜、番薯,耐旱耐瘠,不择地力。清河县推广之法,首重‘三时’。”她伸出三根手指,动作沉稳有力,“一曰‘选时’。清明前后,土温回升至十五度以上,即可育苗。过早易受春寒冻伤,过晚则生长期不足,影响块根膨大。” 她直接抛出了温度概念,虽然这些官员未必懂“十五度”的具体意义,但“春寒”、“生长期”却是农事常识。
“二曰‘移时’。待苗长至一掌高,约五寸许,叶片舒展,根系发达,选阴天或傍晚移栽最佳,避烈日灼伤,提高成活。行距二尺五寸,株距一尺,确保通风采光。”
“三曰‘管时’。前期保水促苗,中期控水促根,后期保叶促薯。尤其块根膨大期,需充足光照与昼夜温差。遇连雨需及时排涝,防烂根。” 她的语速不快,条理却异常清晰,每一个要点都辅以具体的操作时间和标准,精准得如同农书。
“至于产量,”沈微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厅内几个面露不屑、似乎在质疑这“贱民之粮”价值的官员,“清河县沙河村,坡地试种,亩产鲜薯两千一百斤。李家坳,中等旱田,亩产一千八百斤。去皮去杂,折合干粮,约为稻麦三至四倍!且耐储藏,可切块晒干,或窖藏过冬,实为度荒救急之良物!”
“两千一百斤?!”
“稻麦三倍?!”
厅内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低低的议论!即便是不通农事的官员,也清楚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在这个亩产稻谷三四石(约合三百到四百斤)就算丰年的时代,两千斤的鲜薯产量,无异于天方夜谭!质疑的目光瞬间转为惊愕与难以置信!
“哼!空口白牙!区区妇人,也敢妄言农事产量?怕不是为邀功请赏,信口雌黄吧!”一个坐在右侧前排、身着绯色官袍、留着两撇山羊须的干瘦老者冷哼一声,声音尖利,毫不掩饰其鄙夷。他是青州府通判,主管钱粮刑名,向来以刻板守旧着称。
这尖锐的质疑如同冷水泼入油锅!瞬间将厅内因惊人产量而引发的骚动压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沈微,充满了更深的审视与怀疑。
沈微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脸上却丝毫未露怯色。她早有准备!面对通判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上前半步,从怀中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略显粗糙的黄麻纸。纸张展开,上面是用炭笔精心绘制的图表和密密麻麻的记录!
“大人明鉴!”沈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民女不敢妄言!此乃清河县沙河村、李家坳、王家集三处试种点,由县衙吏员、村中耆老及民女共同参与,于收获时当场过秤、记录在册之详实数据!”她将图表高高举起,指向上面清晰的数字,“大人请看!沙河村试种户李大山,坡地一亩三分,实收鲜薯两千七百三十八斤!此为里正、户主、县吏三方画押之凭据!李家坳张老栓,旱田一亩一,实收一千九百五十六斤!王家集……”
她逐字逐句,清晰报出一个个具体的名字、田亩数、实收重量!每一个数字都精准到斤两!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真实的地点和人物!更有那盖着鲜红指印和简陋印章的凭据为证!
详实!具体!无可辩驳!
那山羊须通判张了张嘴,看着沈微手中那不容置疑的证据,脸色一阵青白,后面刻薄的话硬生生被堵了回去,只得重重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州牧的目光扫过那卷记录详实的图表,又落在沈微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泛红、却依旧沉静坚毅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赞许。
“好。”州牧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产量一事,既有实据,当可为信。那防疫之策,又有何章程?”
“回大人,”沈微收起图表,声音恢复平稳,却更加沉稳有力,“防疫之要,首在‘隔断’与‘消杀’!清河县所行之法,源于工坊管理,名曰‘磐石法’。”
“其一,‘隔断’。”她再次伸出三指,“人隔:疑似病患,即刻迁入单独隔离区,专人送饭送药,严禁接触。物隔:病患所用之物,单独存放,严格消毒后方可处置。区隔:工坊、村落,划分清洁区、半污染区、污染区,人员物资单向流动,杜绝交叉!”她结合着“磐石工坊”的结构,清晰阐释了分区隔离的理念。
“其二,‘消杀’。”沈微的目光扫过厅内官员,“病患居所、排泄物、接触器物,皆以生石灰水泼洒覆盖!此法简单易行,取材方便,灭杀秽气疫毒,效果显着!清水洗手,衣物煮沸,亦是关键!”
“其三,‘通风’!居所、工坊,务求空气流通,驱散秽气!冬日亦不可紧闭门窗,需留有气孔!”她顿了顿,补充道,“此法在清河县‘磐石工坊’及周边村落试行,去岁冬日寒疾流行之时,染病者较往年锐减七成!工坊内数百雇工,无一感染!”
“生石灰水?”
“分区隔离?”
“锐减七成?!”
沈微的讲述,条理之清晰,措施之具体,效果之显着,再次让厅内众官员侧目!尤其那“锐减七成”的数字,更是极具冲击力!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理论,而是实打实、看得见摸得着的成效!
厅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沈微清朗的声音余韵在梁柱间回荡。那些质疑的目光,此刻已被震惊、思索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所取代。就连那山羊须的通判,也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似乎在消化这闻所未闻却又行之有效的“土办法”。
州牧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他微微颔首:“条理清晰,举措务实,成效斐然。萧县令,你这清河县的‘技术顾问’,果然名不虚传。”他的目光落在沈微肩头的木匣上,“听闻,你清河还出了‘祥瑞’琉璃器?”
来了!真正的重头戏!
沈微的心再次提起。她知道,关于红薯和防疫的陈述,只是铺垫。这“祥瑞”琉璃,才是此行真正的焦点!也是京城“奇技淫巧”之议最直接的靶子!
“是。”沈微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手臂鞭痕处隐隐传来的刺痛,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种朝圣般的庄重,“此乃清河县沈记工坊,呕心沥血,反复试制所得。虽不敢称完美,然其纯净通透,已远超寻常琉璃。民女斗胆,献于大人及诸位大人一观!”
她小心翼翼地解下肩上的木匣,放在厅堂中央早已准备好的铺着锦缎的条案上。动作轻柔而郑重,如同捧起易碎的珍宝。她解开油布,打开木匣的铜扣。
刹那间!
三道清冽如水、纯净无瑕的光芒,如同被囚禁已久的精灵,猛地从匣中倾泻而出!
一只敞口瓶,线条流畅如凝脂,瓶壁薄如蝉翼,在厅内灯火的映照下,折射出七彩迷离的虹光!
一只执壶,壶身圆润饱满,壶嘴优雅上扬,通体晶莹剔透,毫无杂质气泡,仿佛盛装的不是空气,而是凝固的清泉!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枚巴掌大的圆镜!镜面光滑如砥,清晰地映照出厅顶蟠龙藻井的每一个细节,纤毫毕现!其映像之清晰,远超当下任何铜镜!
“嘶——!”
厅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所有官员,包括州牧在内,都被这前所未见、纯净得如同幻梦的玻璃器皿震慑住了!他们见过无数珍玩,却从未见过如此纯净、如此通透、如此巧夺天工的“琉璃”!那光芒,仿佛带着某种神圣的气息,瞬间驱散了厅内所有的质疑与阴霾!
沈微站在条案旁,沐浴在玻璃器皿折射出的璀璨光芒中,也沐浴在满堂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目光里。她挺直脊梁,手臂的鞭痕依旧隐隐作痛,但胸腔中激荡的,却是舌战群儒、以实据和技艺赢得尊重的——无与伦比的自信!
风暴尚未远去,但这一刻,在这州牧府邸的权力中心,她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为自己、为清河县,争得了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