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公审的余波,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赵府管事赵三被拖走的惨状,萧砚那雷霆万钧的宣告,尤其是那扇镶嵌在县衙墙壁上、能“装”进整个朗朗乾坤的“神迹之窗”……每一桩每一件,都在这个闭塞的小县城里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
赵家大宅紧闭的门扉之后,是怎样的惊惶失措、鸡飞狗跳,外人不得而知。但门外的世界,风向却已悄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
那些曾对着沈微老宅疯狂叫嚣“妖女”、“烧死她”的声音,仿佛一夜之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复杂、更小心翼翼、也更趋炎附势的喧嚣。
沈微那扇曾被撞得摇摇欲坠、如今勉强用几根粗木加固的老宅院门,仿佛成了一道无形的分水岭。门槛之外,狭窄的土巷里,几乎每日都徘徊着一些探头探脑的身影。
有面黄肌瘦的妇人,臂弯里挎着盖着蓝布的小篮子,里面或许是几个攒下的鸡蛋,或许是几把新摘的野菜,在门口逡巡良久,脸上交织着难以启齿的羞愧和一丝卑微的讨好。她们互相推搡着,低声催促着同伴,却始终没人敢上前叩响那扇门环。最终,往往是将篮子悄悄放在门边角落,如同放下什么烫手山芋,然后飞快地低头离去。
有曾被沈微救过命的汉子,扛着半袋新磨的糙米,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吭哧吭哧半天,对着那紧闭的门扉深深鞠上一躬,放下米袋,再鞠一躬,逃也似的转身就跑。
更有一些往日里眼高于顶、自诩与赵家沾亲带故的体面人物,此刻也换上了最体面的衣裳,脸上堆砌着近乎谄媚的笑容,拎着包装精美的糕点、绸缎,在巷口徘徊张望,试图寻找一个“恰巧路过”或“拜会萧大人”的由头,好“顺便”拜望一下那位如今名声大噪、又得县令大人青眼相看的沈姑娘。只是每每被守在巷口、身披甲胄、目不斜视的卫兵那冰冷的眼神一扫,便讪讪地缩了回去。
“沈姑娘…她…她还好吧?”一个曾被沈微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老妇人,拉住刚给沈微送完药材的阿七,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担忧和愧疚,声音压得极低,“老婆子那天…那天真是老糊涂了…被猪油蒙了心啊…”
阿七停下脚步,看着老妇人浑浊眼睛里真切的悔意,又瞥了一眼不远处巷角探头探脑、眼神闪烁的几个人,叹了口气,声音不高却清晰:“沈姐姐没事,就是需要静养。诸位乡亲的心意,我会转达。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放下东西就匆匆离开的背影,“有些伤疤,不是送几个鸡蛋、鞠几个躬就能抹平的。”
老妇人怔怔地听着,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喃喃道:“是…是老婆子糊涂…糊涂啊…”佝偻着背,慢慢转身,蹒跚地消失在巷子尽头。
门内,老宅的院落依旧残留着那场风暴的痕迹。碎裂的门板虽然清理了,但墙角青石板上被土坷垃砸出的凹痕还在,几株被踩踏过的草药顽强地重新挺直了茎叶,却带着无法消除的伤痕。
沈微坐在檐下,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医书。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书页上,也落在她苍白依旧、却已恢复了几分平静的侧脸上。她的目光落在书页上,却似乎并未聚焦。门外那些细碎的议论、放下东西的轻微响动、阿七与人交谈的声音,隔着门板,隐隐约约地透进来。
她端起手边的粗瓷碗,喝了一口温热的药茶。药是安神的,微苦带甘。舌尖尝到那熟悉的药味,心神似乎才稍稍安定。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有一种巨大的、如同潮水退去后沙滩般的疲惫和空茫。那些迟来的忏悔和小心翼翼的讨好,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无法真正触及她冰封的心湖。沉冤得雪了吗?似乎是。可心口那块被愚昧和恶意冻伤的硬痂,依旧顽固地存在着,隐隐作痛。
她放下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碗沿粗糙的釉面。目光掠过院中被踩踏过的草药,掠过墙角残留的凹痕,最终落在那扇加固过的院门上。门板的缝隙里,透进来一丝外面世界的喧嚣光影。她微微蹙眉,一丝淡淡的厌倦浮上眼底。这方小小的、曾给予她安宁也带给她噩梦的院落,此刻仿佛成了唯一能让她喘息的空间。外面的世界,那些复杂的人心,那些喧嚣的往来,她只想远远避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带着明显克制和恭敬的叩门声响起。
笃笃笃。
不同于那日山崩地裂般的撞击,这声音带着试探和小心翼翼。
沈微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目光瞬间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沈姑娘?沈姑娘在吗?”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商贾口音的男声,语气极尽谦卑,“小人是城南‘宝聚斋’的掌柜,姓钱,冒昧打扰,有桩天大的好事,想与姑娘商议!”
宝聚斋?县城里最大的珠宝古玩店?沈微眉尖蹙得更紧。她与这些行当素无往来。
“沈姑娘放心!小人绝无恶意!是…是关于您和萧大人那‘神物’!那玻璃!”门外的钱掌柜生怕被拒绝,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小人今日在县衙,亲眼得见那‘天赐之窗’!神乎其技!巧夺天工啊!小人在南北商路行走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纯净透亮、又能坚固如斯的奇物!此物一出,天下琉璃俱成瓦砾!小人斗胆,想求姑娘牵线,见一见那位能造出此等神物的奇人异士!无论多少银钱,只要能求得几件成品,哪怕是指甲盖大小的一片,让小人开开眼,放在店里镇店,小人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
玻璃?求见奇人异士?沈微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原来如此。县衙那扇窗的震撼效果,已然发酵。这些嗅觉敏锐的商人,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第一时间便扑了过来。他们看中的,不是她沈微的医术,而是她似乎与这“神物”有着某种关联。
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掠过心头。荒谬,又带着一丝冰冷的讽刺。她刚刚从“妖女”的污名中挣脱,转眼似乎又成了某种“神物”的代言人?世人趋之若鹜的,永远是他们看不懂、得不到的“奇货”,而非实实在在的仁心仁术。
她正欲冷淡回绝,院门却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阿七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和无奈,低声道:“沈姐姐,不止钱掌柜,巷子口还等着好几个呢!‘隆昌记’的东家,‘万宝楼’的管事…都说是想谈‘玻璃’的事,都快打起来了!还有…窑厂那边,周把头也派人来了,说…说第一批东西烧出来了!请您和萧大人务必过去看看!”
窑厂?第一批东西?沈微的心猛地一跳!
县衙那扇窗,是萧砚以雷霆手段震慑人心、破除迷信的利器。而窑炉里日夜不熄的火焰,才是他们真正寄予厚望、用以改变困局的根基!玻璃,不仅是“神迹”,更是他们手中最锋利的武器,指向的,是赵家赖以盘剥乡里的根基——那近乎垄断的药行暴利!
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如同划破厚重阴霾的利剑,骤然刺入了沈微被疲惫和空茫占据的心湖!那因人心反复而凝结的寒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滚烫温度的消息,灼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
城南,河畔。昔日废弃的旧砖窑,如今已彻底改头换面。
高大的新式窑炉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河边,炉膛内火光熊熊,隔着厚厚的耐火砖墙,依旧能感受到那澎湃的热浪滚滚而来。烟囱笔直刺向天空,吐着滚滚白烟。窑厂内,地面平整,划分清晰。粉碎矿石的工坊里,巨大的石碾在畜力或人力的驱动下发出沉闷的轰鸣,将石英砂、石灰石、纯碱等原料碾磨成细腻的粉末。配料区,几个老师傅戴着厚布手套,严格按照沈微提供的配比,一丝不苟地称量、混合。巨大的坩埚区更是热浪逼人,几个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汉子,用特制的长柄铁钳,小心翼翼地将盛满玻璃熔液的沉重坩埚从炉膛深处夹出。那熔液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刺眼的亮橙色,粘稠如同融化的蜂蜜,在坩埚内缓缓流动,散发出惊人的高温,扭曲着周围的空气。
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气息、矿石粉尘的味道,以及一种奇异的、类似熔融岩石的焦灼气息。汗流浃背的工匠们往来穿梭,呼喝声、工具碰撞声、窑炉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充满原始力量与勃勃生机的画卷。
沈微与萧砚并肩站在窑炉不远处一个临时搭建的、相对清凉的竹棚下。萧砚依旧一身玄色便服,身姿挺拔,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沈微则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素色窄袖布衣,长发简单挽起,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那双因连日疲惫和心伤而略显黯淡的眼眸,此刻却紧紧盯着那个被缓缓夹出的坩埚,闪烁着一种近乎屏息的专注光芒。连阿七也紧张地攥紧了拳头,眼睛一眨不眨。
“大人,姑娘,请看!”窑厂把头周大山,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烟火色的壮实汉子,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自豪。他亲自操起一根长长的、前端带有特制粘土托盘的吹管,动作娴熟地探入那亮橙色的熔液中,手腕灵巧地一转,迅速挑起一团拳头大小、如同流动太阳般的玻璃料!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沈微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周大山深吸一口气,腮帮鼓起,将吹管含入口中,沉稳而有力地吹气!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随着他均匀的气息注入,那团炽热粘稠的玻璃熔液,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开始缓缓地、神奇地膨胀、延展!
竹棚内一片死寂,只有窑炉的轰鸣和周大山沉稳的吹气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定在那团变幻的光团上。
它先是变成一个颤巍巍的、内部充满炽热光芒的透明气泡。周大山动作不停,时而吹气,时而将料团在光滑的石板上滚动塑形,时而用特制的湿木模具轻轻夹压。他的动作快而不乱,充满了老匠人特有的沉稳与自信。
时间仿佛被拉长。那团熔液在周大山的掌控下,如同最温顺的精灵,不断变换着形态。渐渐地,轮廓清晰起来——那是一只碗!一只通体浑圆、线条流畅的玻璃碗的雏形!
当周大山感觉火候已到,迅速用铁剪剪断吹管与玻璃的连接,将这只初具形态、通体透亮却还带着灼热红光的玻璃碗,小心翼翼地放入旁边一个特制的、温度稍低的退火窑中。窑门关闭。
“成了!第一只!成了!”短暂的沉寂后,一个负责烧火的年轻学徒忍不住激动地喊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竹棚内外瞬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工匠们脸上洋溢着汗水、烟灰和巨大的成就感!
周大山抹了一把额头的热汗,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对着沈微和萧砚,重重一抱拳:“大人!姑娘!幸不辱命!这料子,成了!这吹制的法子,也摸到门道了!”
沈微紧盯着退火窑那紧闭的小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成了!真的成了!不是粗糙的平板,而是立体的器皿!那图纸上的构想,那无数个日夜的演算推敲,那几乎耗尽她心血的反复实验,终于在这一刻,化作了眼前这触手可及的奇迹!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激动和巨大成就感的滚烫洪流,猛地冲垮了她心中那道由疲惫和心寒筑起的堤坝!
她猛地转头看向萧砚,想说什么,却发现萧砚也正看着她。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此刻也清晰地映着退火窑炉口的微光,以及一种同样炽热的、名为“希望”的光芒!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狂喜和激动!
“好!好!好!”萧砚连道三声好,沉稳如他,此刻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昂,“周把头,诸位师傅,辛苦了!此乃开天辟地之功!重赏!”
就在这时,退火窑的小门被小心打开。一股稍弱的热浪涌出。周大山的徒弟戴着厚厚的手套,用特制的钳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玻璃碗夹了出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铺着厚厚绒布的木托盘中,呈到沈微和萧砚面前。
嗡——
仿佛有细微的蜂鸣在竹棚内响起。
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那是一只何等美妙的造物!
它静静地卧在深色的绒布上,通体无瑕,纯净得如同最深邃的寒潭之水凝结而成!碗壁均匀透薄,在竹棚透入的天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晕。没有任何气泡,没有任何杂质,线条流畅圆润得如同天成。它不像一件器物,倒像是一捧凝固的月光,一滴晶莹的晨露,一件只应存在于神话中的仙家宝物!与它相比,世间所有的琉璃、水晶,都黯然失色,显得浑浊而笨拙!
沈微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光滑冰凉的碗壁。
触感温润,带着退火后特有的微凉。那奇异的、纯粹的质感顺着指尖传来,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
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
这超越了时代认知、凝聚了她与无数工匠心血的造物,此刻就真实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巨大的喜悦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连日来的压抑、恐惧、心寒、疲惫,在这一刻被这纯粹的、创造的狂喜冲刷得干干净净!她的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清澈的眼眸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那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因梦想成真而绽放的、无与伦比的华彩!
“天工造物!鬼斧神工!”萧砚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和激赏,他看着沈微脸上那久违的、如同冲破阴霾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深邃的眼底也漾开一丝真切的暖意。
接下来的几天,窑厂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在周大山等老师傅的带领下,日夜轮转。有了第一只碗的成功经验,工匠们的信心和技术都得到了飞跃。吹制的手法越来越纯熟,成品的种类也开始丰富起来。除了碗,还有小巧玲珑的酒杯、线条优雅的花瓶、造型别致的笔洗……一件件晶莹剔透、巧夺天工的玻璃器皿,如同雨后春笋般在退火窑中诞生。
每一件成品出炉,都引来工匠们由衷的赞叹和欢呼。整个窑厂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希望和干劲的热烈氛围中。
***
三日后。县城中心,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宝聚斋”那气派非凡的三层楼阁,被装点得焕然一新。朱漆大门洞开,两排身着崭新号衣的伙计垂手肃立。门楣上,悬挂着崭新的巨大匾额,覆盖着喜庆的红绸。门前早已被闻讯赶来的各色人等围得水泄不通。本地的富户乡绅、南北往来的行商巨贾,甚至还有不少衣着光鲜、明显来自州府或更远地方的陌生面孔,个个翘首以盼,脸上写满了好奇、热切与志在必得。
今日,“宝聚斋”钱掌柜放出风声,将举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奇珍异宝”品鉴会,压轴之物,便是那传说中能“纳天光”、“窥乾坤”、连县太爷都赞为“神物”的——玻璃器!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四方。所有人都想亲眼看看,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天赐之窗”所用的材料,究竟能制成何等宝物?
二楼雅间,临街的窗户开着一条细缝。
沈微站在窗边,透过缝隙,看着楼下那黑压压攒动的人头和一张张写满渴望的脸孔。她依旧穿着素净的布衣,只是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了苍白,却掩不住眼底那抹复杂交织的微光。兴奋、期待,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楼下那些目光,不再是愚昧的憎恨或迟来的愧疚,而是赤裸裸的、对奇珍异宝的狂热追逐。这巨大的转变,让她有些恍惚。
“紧张?”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萧砚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依旧一身玄色,只是腰间多了一块温润的玉佩,衬得他气度愈发沉稳雍容。他走到沈微身边,目光也投向窗外喧嚣的人海。
沈微微微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只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声音很轻。
萧砚的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尖上,洞悉了她心中所想。“世人逐利,天性使然。玻璃之利,远超你我想象。今日之后,你沈微之名,将不再是‘妖女’或‘医者’,而是这‘神物’的开创者之一。这利,是你应得的。不必介怀。”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沈微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是啊,这财富,是她用智慧、心血,甚至险些付出性命换来的!为何不能坦然接受?为何要介怀?一丝坚定的光芒重新在她眼中凝聚。
“吉时已到!开——门——迎——宾——!”楼下,钱掌柜那洪亮得变了调的声音穿透喧嚣。
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在伙计的引导下,有序却又迫不及待地涌入宝聚斋。一楼大厅早已布置一新,灯火通明。无数双眼睛贪婪地扫视着陈列在红绒布展台上的各式珍宝,但更多人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引向大厅中央,那个被单独隔开、用数盏琉璃宫灯重点照射的区域!
那里,铺着最上等的雪白绒布。绒布之上,只静静地摆放着三件物品。
左侧,是一只线条极其流畅、薄如蛋壳的玻璃碗。纯净无瑕的质地,在灯光下折射出七彩流虹,碗底仿佛盛着一泓凝固的月光。
右侧,是一只造型别致的高脚玻璃酒杯,杯身剔透,杯脚纤细优雅,如同冰雕玉琢。
而最引人瞩目的,是正中央!那是一对并蒂莲造型的玻璃花瓶!通体纯净,只在瓶身近口沿处,用极细的金线勾勒出两朵含苞待放的牡丹!那金线并非镶嵌,而是融入了玻璃本身,在灯光映照下,金线与纯净的玻璃交相辉映,流光溢彩,华贵得令人窒息!
“嘶——!”
“天……天神呐!”
“这……这便是玻璃?”
“太美了!太纯净了!那对花瓶…那金线…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比传闻更甚!更甚百倍!”
整个大厅瞬间被巨大的惊叹声和抽气声淹没!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黏在那三件展品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撼、贪婪和狂热!那纯粹的透明,那梦幻的光泽,那巧夺天工的造型,彻底征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什么羊脂白玉,什么极品翡翠,在这“神物”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俗不可耐!
品鉴很快变成了疯狂的竞价!
“那只碗!我出三百两!”
“三百两?笑话!我隆昌记出五百两!”
“六百两!”
“七百两!”
“……”
那只玻璃碗的价格如同坐了火箭般飙升,每一次加价都引来一片惊呼!最终,被一个操着浓重外地口音、满面红光的丝绸商人,以一千八百两的恐怖天价收入囊中!那商人抱着装碗的锦盒,激动得双手都在发抖,仿佛捧着的不是碗,而是传国玉玺!
紧接着是那只高脚杯!竞价同样激烈异常!最终以一千二百两成交!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盯住了最后、也是最耀眼的那一对并蒂莲金线玻璃花瓶!这才是真正的压轴重器!稀世奇珍!
“两千两!”一个带着矜持傲气的声音率先响起,来自州府的一位大盐商。
“两千五百两!”本地最大的米行东家不甘示弱。
“三千两!”一个衣着低调、眼神却锐利如鹰的陌生老者开口。
“三千五百两!”
“四千两!”
“……”
价格一路狂飙,每一次加价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所有人的心口!气氛紧张得几乎要爆炸!连二楼雅间里的沈微和阿七,都听得手心冒汗,心脏狂跳!那不断攀升的数字,仿佛已经脱离了银钱的概念,变成了一串串令人眩晕的符号!
“八千两!”一个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声音响起。来自京城,据说背景通天的皇商代表!
整个大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个天文数字砸懵了!八千两!足够买下小半个县城最繁华的街面!
钱掌柜激动得声音都劈了叉:“八…八千两!还有没有?还有没有更高的?八千两一次!八千两两次!八千两——三次!成交!恭喜这位贵客!这对绝世奇珍‘并蒂莲金线牡丹瓶’,是您的了!”
轰!短暂的死寂后,是震耳欲聋的喧嚣!惊叹、羡慕、嫉妒、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潮水般涌向那位面色平静、仿佛只是买了个小玩意的皇商代表。
拍卖结束,人潮在兴奋和议论中渐渐散去。钱掌柜亲自捧着厚厚一叠银票和一个沉甸甸的锦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上了二楼雅间。他脸色通红,额头全是汗,将东西恭恭敬敬地放在沈微和萧砚面前的紫檀木桌上。
“大人!姑娘!大喜!大喜啊!”钱掌柜的声音激动得发颤,手指哆嗦着指向那叠银票,“那只碗,一千八百两!那杯子,一千二百两!那对宝瓶…八…八千两!总共…整整一万一千两!都…都在这里了!按约定,扣除小店一成的佣金,这里是九千九百两的龙头银票!各大钱庄,见票即兑!”他又捧起那个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件小巧精致的玻璃镇纸、笔架等小物件,还有几块切割打磨好的平板玻璃,“这些是周把头那边新出的样品,钱某斗胆留下几件,权作小店日后招揽贵客的‘门面’!剩下的银钱,窑厂那边所需的原料采买、工钱结算、后续扩大的投入,钱某都已安排妥当!请姑娘和大人放心!”
九千九百两!
这个天文数字,如同九天惊雷,在雅间内轰然炸响!
沈微的目光落在那厚厚一叠、散发着油墨和财富气息的龙头银票上。那代表着巨量财富的纸张,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血液奔涌着冲向头顶,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狂喜!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因财富暴涨而带来的、近乎眩晕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席卷了她!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叠银票的边缘。冰凉的纸张触感,却在她心底点燃了一团熊熊烈火!
成功了!
不仅仅是造出了玻璃!
是点石成金!是化腐朽为神奇!
是足以撬动整个格局的、真正的力量!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萧砚。萧砚深邃的眼眸中也映着那叠银票的光泽,唇角勾起一抹冷峻而锐利的弧度,那是对掌控局面的绝对自信!
钱掌柜识趣地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雅间内瞬间安静下来。窗外,朱雀大街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剩下桌上那叠厚厚的银票,散发着无声却无比强大的存在感。
沈微看着那银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素布衣裙,再环顾这雅致奢华的宝聚斋雅间,一种巨大的、近乎荒诞的不真实感再次袭来。就在几天前,她还蜷缩在老宅冰冷的墙角,在愚昧的围堵和恶意的叫嚣中瑟瑟发抖,以为人生已至绝境。而此刻,仅仅是三件玻璃器皿,就换来了她过去行医一辈子、甚至十辈子都不敢想象的巨额财富!
狂喜渐渐沉淀,化作一种沉甸甸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实质感,压在她的心头。这财富,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如同山洪暴发!它不仅仅是银钱,更是权力,是筹码,是足以让她彻底摆脱过去那种仰人鼻息、朝不保夕的困境,真正掌控自己命运的钥匙!是复仇的资本!是开创未来的基石!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如同温泉般从心底汩汩涌出,迅速流遍四肢百骸!连日来积压在心底的阴霾、那层凝结在心口的寒冰,在这滚烫的、名为“财富”和“希望”的洪流冲击下,终于开始发出细微而清晰的碎裂声!
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银票油墨的独特气息。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过去所有的郁结、恐惧和卑微都彻底呼出体外。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夕阳熔金,将整个朱雀大街染上一层辉煌的金色。楼下散去的人流依旧在兴奋地议论着刚才的盛况,那些声音传入耳中,不再是令人心烦的喧嚣,而是胜利的凯歌。
她伸出手,这一次,不再犹豫,不再颤抖,稳稳地、有力地,将桌上那厚厚一叠代表着九千九百两巨资的龙头银票,紧紧握在了手中!
冰凉的纸张贴着温热的掌心,那沉甸甸的份量,真实无比。
玻璃生辉,名利双收。
一个新的时代,随着这第一桶金的落地,伴随着夕阳熔金的辉煌,轰然开启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