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脂玉”的名字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靠山村肥皂工坊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沈微的下一记重锤已紧随而至。工坊里弥漫的不仅是油脂和草木灰的气息,还有一种劫后余生、却又被新的紧张感笼罩的氛围。雇工们虽因翻倍的工钱和沈微掷地有声的威胁暂时稳住了心神,但王老栓和李二狗叛逃的阴影,以及赵家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恐惧,依旧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沈微没有给恐惧发酵的时间。就在宣布“凝脂玉”品牌和新工钱的次日清晨,当工坊的灶火重新燃起,大陶锅里的油脂开始滋滋融化时,她将所有人召集到了工坊中央那片坚硬平整的水泥地上。她的手中,拿着一叠微微泛黄的、边缘有些卷曲的纸。
柱子哥、强子哥、张大娘、小桃,还有另外四个雇工,包括眼神还有些闪烁的刘三和孙四,都围拢过来,脸上带着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空气中弥漫着油脂融化的香气,却压不住那份沉甸甸的凝重。
“诸位,”沈微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声音清晰沉稳,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却自有一股无形的压力,“今日召集大家,是为两件事。其一,是王老栓、李二狗二人背信弃义、不告而别之事,该有个了结。”
了结?众人面面相觑。人已经跑了,工钱也卷走了,还能怎么了结?难道沈姑娘要报官?可赵家势大,官府能管吗?
沈微没有理会众人的疑惑,她从那叠纸中抽出两张,正是当初雇佣王老栓和李二狗时,在里正和几个村老见证下,按了手印的契约文书!文书上清晰地列明了雇佣期限、工钱结算方式、保密要求(不得泄露工坊内任何所见所闻)以及最重要的一条——若受雇者未满雇佣期且未经主家允许擅自离开,需赔偿主家相当于三个月工钱的损失!
“这是王老栓、李二狗亲手所按的契约。”沈微将两张契约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清上面鲜红的手印,“白纸黑字,红印为证。契约写明,未到期擅离,须赔偿三月工钱!他们二人,不仅违约擅离,更卷走当日刚结算的工钱,其行径,已非背信弃义,实为偷盗!”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刀刮过石板:“我沈微虽为一介女流,却也知‘信义’二字重逾千斤!更知这天地间,自有规矩方圆!他们以为攀上赵家高枝,便能视契约为无物?便能将靠山村工坊的规矩踩在脚下?便能心安理得地拿走不该拿的东西?”
沈微的目光锐利如电,仿佛穿透了工坊的墙壁,直刺向赵家所在的方向:“今日,我便要按这契约条款,向他们二人,追索赔偿!三个月工钱,每人九百文!外加被其卷走的当日工钱!共计每人一千二百文!一文不能少!”
“一千二百文?!”人群中响起抑制不住的惊呼。这对普通农户而言,绝对是一笔巨款!
柱子哥和强子哥听得热血沸腾,拳头紧握:“对!该赔!让他们赔!”
张大娘也连连点头:“白纸黑字,红手印!告到官府也占理!”
小桃更是小脸激动得通红。
然而,刘三和孙四等几个雇工,脸上却露出了明显的犹疑和一丝不以为然。刘三忍不住小声嘀咕:“沈姑娘……话是这么说……可……可人都跑了,八成是躲进赵府了……咱们……咱们上哪儿要去啊?赵家大门,咱们进得去吗?官府……能管赵家的事?”
这嘀咕声不大,却道出了大多数人心中的疑虑。是啊,契约再好,对方是赵家啊!胳膊拧得过大腿吗?这索赔,怕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沈微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尤其是刘三和孙四眼中的那丝不以为然。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刘三问得好。”沈微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刘三脸上,看得他心头一慌,下意识地低下头,“赵家势大,官府偏袒,似乎这契约,就成了废纸一张?”她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但诸位可知,这清河县,乃至这大胤天下,终究还有‘法度’二字!赵家再大,也大不过王法!这契约,是经了里正和村老见证,在官府备过案的‘红契’!它,就代表着官府的认可!”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已托人,将这二人的违约情由、契约条款、以及他们卷走工钱的事实,写成诉状,连同契约副本,一并呈送县衙!同时,诉状副本和追索告示,也已张贴在靠山村村口,以及清河县城的几处人流量大的地方!”
“告示?”众人又是一惊。
“没错!告示!”沈微的声音斩钉截铁,“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王老栓、李二狗,违约背信,卷款私逃!我沈微,依契约,追索每人一千二百文赔偿!限其十日内,将赔偿金送至靠山村工坊!逾期不付,则诉状生效!届时,县衙自有差役,拿着签票,上门拿人!赵家若敢包庇隐匿,便是藐视公堂,阻挠执法!这官司,我沈微奉陪到底!就算告到府城,告到省城,我也要讨回这个公道!”
她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告状!贴告示!还要让县衙差役去赵家拿人?!这……这简直是捅破了天啊!沈姑娘她……她怎么敢?!
柱子哥等人听得目瞪口呆,随即是巨大的震撼和一丝隐隐的激动——沈姑娘这是豁出去了!是真正的硬骨头!
刘三和孙四等人更是脸色发白,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们这才真正意识到,沈微手里那张薄薄的契约,竟然蕴含着如此巨大的力量!这不仅仅是工钱的问题,这是要将叛徒钉在耻辱柱上!是要用官府的威势,去硬撼赵家的脸面!沈姑娘不是在说气话,她是真敢做,而且有条不紊地做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们的脊椎爬升。他们毫不怀疑,沈微绝对说到做到!如果自己敢有异心,那贴在村口的告示,明天就可能换上自己的名字!被官府通缉,被整个村子唾弃,就算赵家给再多钱,也买不回一个清清白白的身家性命!那才是真正的绝路!
沈微看着刘三等人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眼中再也掩饰不住的恐惧,知道契约的威慑力已经深深烙进了他们心里。但她并未就此罢手。打一棒子,更要给一颗定心丸,而且是裹着蜜糖的、坚不可摧的定心丸。
“契约之事,自有公断。下面,说第二件事。”沈微的声音缓和下来,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力量,“经此一事,我深知,人心易变,利益动心。要想工坊长久,要想‘凝脂玉’这块牌子立得住,光靠情分和工钱,远远不够。我们,需要更坚固的‘墙’!”
她环视众人,目光沉静而睿智:“从今日起,工坊实行‘核心工艺拆分’与‘流水线保密制’!”
“核心工艺拆分?流水线?”众人对这个从未听过的名词感到茫然。
“简单说,”沈微走到工坊一角,拿起一块凝固的肥皂,“一块‘凝脂玉’肥皂的诞生,需要多个步骤:油脂熔炼提纯、碱液配制过滤、混合搅拌皂化、入模定型、切割打磨、包装。以前,大家各管一摊,虽有分工,却不甚明确,一人往往知晓多道工序。”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无比锐利:“这就是隐患!一人知晓太多,一旦被收买,损失巨大!从今日起,工坊将彻底拆分!”
她指向不同的区域:
“油脂熔炼提纯区:由柱子哥负责。你只负责将猪油、羊油等原料熔炼、过滤杂质,得到纯净油脂。至于碱液如何配?皂化温度如何?你不必知晓,也严禁踏入碱液配制区半步!”
“碱液配制过滤区:由我亲自负责!”沈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区域为工坊核心禁地!除我之外,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靠近!配制好的碱液浓度、温度,由我亲自把控并输出。”
“混合搅拌皂化区:由强子哥负责。你只负责按我给出的指令,将定量的纯净油脂与定温定量的碱液混合,在特定温度下持续搅拌特定时间。你不需要知道碱液是怎么来的,也不需要知道油脂为何要如此提纯,你只需严格执行搅拌流程!”
“入模定型区:由张大娘负责。你只负责将搅拌好的皂液倒入模具,控制环境温度和湿度,等待其凝固成型。同样,皂液如何搅拌而来,与你无关。”
“切割打磨包装区:由小桃带领其他几位负责。你们只负责将凝固的皂块脱模、切割成标准大小、打磨光滑边缘,最后进行‘凝脂玉’的专属包装。皂块如何凝固而来,不是你们需要关心的环节!”
沈微条理清晰地将整个生产流程拆解得如同精密的齿轮,每一个环节都独立运转,只对上一个环节的“成品”负责,却对核心机密一无所知!
“这就是‘流水线保密制’!”沈微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每个人,只负责自己环节的工序,严禁打探、串联、窥视其他环节!尤其是碱液配制区,设独立门户,钥匙由我亲自保管!违反者……”她的目光如同寒冰扫过众人,最终在刘三和孙四脸上停留了一瞬,“……视为窃密!后果,参照王老栓、李二狗!契约追偿!官府告示!一样都不会少!”
整个工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沈微这番前所未闻、却又严丝合缝、透着冰冷智慧的管理方式震撼了!柱子哥负责油脂,却不知碱液秘密;强子哥负责搅拌,却不知碱液配方;张大娘只管倒模,小桃只管包装……每个人都成了巨大机器上一个不可或缺、却又被严格限制视野的零件!核心的“碱液”秘密,如同被层层铁甲包裹的珍宝,牢牢掌握在沈微一人手中!
这不仅仅是保密,更是一种将人“工具化”却又赋予其明确职责和巨大利益的精妙平衡!想要工钱翻倍?想要奖金?那就老老实实做好自己那一环!别问,别想,别碰不该碰的!背叛的成本,被这套体系无限放大!而忠诚的收益,则清晰可见!
巨大的震撼之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是的,安全感!当秘密被如此严密地分割守护,当背叛的代价被契约和官府威权无限拔高,当忠诚的回报又如此丰厚诱人时,那份因叛徒而产生的恐慌和动摇,竟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剩下的,是对这套冰冷而高效体系的敬畏,以及对沈微深不可测手段的深深折服!
柱子哥、强子哥、张大娘等人,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踏实。刘三和孙四等人,更是彻底熄灭了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火焰,只剩下对规则深深的恐惧和服从。他们明白,从今往后,除了死心塌地跟着沈微,做好分内事,再无第二条路可走!赵家的银子再烫手,也烫不过契约上的红印和官府的通缉告示!
看着众人眼中逐渐凝聚的稳定和敬畏,沈微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管理智慧带来的掌控感,暂时压倒了赵家威胁带来的焦虑。她挥了挥手:“各自回岗位吧!‘凝脂玉’的第一批货,今日务必完成包装!柱子哥,明日一早,随我押货去县城!”
“是!沈姑娘!”众人齐声应道,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和执行力。工坊再次运转起来,油脂的滋滋声、搅拌的哗啦声、切割的沙沙声,交织成一曲紧张而有序的乐章,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流水线”上,专注而高效地工作着,再无人交头接耳,再无人眼神闪烁。
沈微独自走到工坊角落新隔出来的、紧锁着木门的“碱液配制间”前,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连续的高强度算计和压力,让她感到一阵疲惫。她摊开手掌,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伤痕已经结痂,却依旧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老李头佝偻着腰,慢悠悠地踱了过来,手里拿着他的宝贝烟袋锅。他吧嗒了一口旱烟,浑浊的老眼看了看沈微略显苍白的脸色,又看了看那扇紧锁的门,压低声音道:“沈姑娘,契约告官那事儿……怕是没那么容易吧?赵家在县衙……树大根深啊。”
沈微眼神微凝。老李头的话,戳中了她心底最深的隐忧。她敢告状,敢贴告示,依仗的不仅是契约本身,更是萧砚那日离去前,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和那句“靠山村终究不是铜墙铁壁”的暗示!她是在赌!赌萧砚有办法让这契约产生真正的威慑力!赌他会在暗中推一把!
“我知道。”沈微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这一步,必须走。就算暂时扳不倒赵家,也要让所有人知道,我沈微,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契约,就是我的规矩!谁坏了规矩,就要付出代价!”
老李头沉默地吧嗒着烟,烟雾缭绕中,他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像是了然,又像是某种更深的忧虑。他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走开了。
沈微看着老李头离去的背影,又抬头望向工坊外阴沉沉的天空。她知道,风暴远未结束。赵家不会善罢甘休,王老栓和李二狗带走的碎片信息,足以让赵家开始仿制劣质肥皂,冲击她的市场。契约的官司,也必将面临赵家疯狂的反扑。
但此刻,她心中却异常冷静。契约之威已立,流水线壁垒已成。“凝脂玉”的锋芒即将出鞘。她不再是被动防御,而是要主动出击!赵家想用阴招断她生路?她就用更硬的拳头,更深的智慧,在商场上堂堂正正地打回去!
她转身,掏出贴身保管的钥匙,插入碱液间门上的黄铜锁孔。
咔哒。
锁簧弹开的轻响,在这忙碌的工坊里,如同一声清脆的战鼓。属于沈微的反击,正式拉开了帷幕。而那张看似普通的契约,和那套冰冷严密的流水线,将成为她手中最坚固的盾与最锋利的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