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蓄着美髯,外面披着一件与钟从易一模一样的罽袍,没有束发,披散的头发中夹杂着白发,一看就是入睡后被人从床榻上叫起的模样。
温清宁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瞧着那与侯文金相似的外貌,立时晓得来人的身份——侯相侯文远。
侯文远甫一出现,那些哭泣的妾室一下子有了主心骨似的齐齐屈膝下拜,哭道:“求家主做主。”
他看到这些女子,面色绷紧,眉心挤出一道竖痕,抿紧的嘴角明显向下。
不悦?
这表情虽然只出现了一瞬,可还是被一直盯着他看的温清宁捕捉到。
亲弟弟身死,焦急、悲伤、不敢置信、甚至于愤怒都可以让人理解,但不悦就太让人奇怪了。
想起同样反应有异的方氏,温清宁转眸看去,只见方氏惨白着一张脸,低头含胸、浑身紧绷的站在那里。
视线下移,方氏的裙摆在灯笼摇曳的烛光中颤个不停。
害怕?
温清宁抿着唇侧首,把目光移向方才出头说话的妇人身上。
那妇人正随着其他妾室下拜,从侧面看去,恰好能看到她颤动的眼睫。
“侯相。”
前方传来沈钧行的声音,温清宁抬头看了眼不知何时挡在自己身前的男子,俯身见礼:“拜见侯相。”
侯文远没有应声,眯眼望向沈钧行:“让开。”
“侯相如果要看一眼,我会让开,如果要挪动尸身……”沈钧行缓缓摇头,吐出两个字,“不行。”
“家弟在城中枉死,本就是你护城卫失职,如今还要阻拦我带他回家不成!”侯文远怒声说道,“护城卫负责京城巡维,前抓不到杀害左施姚三人的真凶,后令家弟枉死。你如此辜负圣恩,又有何颜面在此阻我!”
沈钧行待他说完,面无表情道:“随侯相怎么说,但此事我已上报圣人,失职与否自有圣人裁夺。”
言外之意就是不需要侯文远操心了。
侯文远如何听不懂他话中含义,铁青着脸,一咬牙冷声说道:“既然侯爷觉得本相的提醒是多事,来日就不要怪本相不顾同朝之谊。”
“侯相慎言!我自入京起,从不挟朋树党,又因去岁之事,深知自己为同僚厌恶不喜,怎会有同朝之谊?”沈钧行故意叹了口气,神色寂寥又感激,“每次朝会,我都被人参奏,幸得圣人贤明,才未让宵小得逞。”
侯文远怒极生笑:“挟朋树党?武安侯为何不干脆说本相阿党比周算了!本相与同僚商讨政事,忧心百姓,在你武安侯眼中竟是结党?莫不是要这朝堂百官人人似你一般渎职?如果不是你不孝,何人会吃饱了撑得弹劾你!”
这便是在说沈钧行对安陆侯沈檀不孝了。
沈钧行正要开口,忽然听到身后女子说道:
“相爷说武安侯不孝,小女却不赞同。何为孝?亲有过,子当谏使更,而不是任其继续错下去。倘若凡事顺之,那才是不孝,如果再以此让做错事的父母背上恶名,便是大不孝。当然,侯爷在安陆侯一事上做的也略有不当,行事太过直白。”
温清宁从沈钧行身后走出来,在他身边站定,朝侯文远微微颔首行礼:“武安侯少年离家投身行伍保家卫国,加之赤诚直率,做事是典型的武将之风,直白坦荡,劝谏便也只会直来直往,倒让外人误会了他一片纯孝之心。 ”
纯孝一词,听得众人皆愣。
要不是他们见过武安侯与安陆侯相处时那剑拔弩张的样子, 险些就被骗了过去。
沈钧行抿唇,努力压制想要往上弯的唇角,清了清嗓子:“咳咳……郡君慧眼。”
“你……你……”侯文远被二人气得浑身打颤。
他拿手捂着胸口,脸色难看,身形摇晃。
“哎呀!”温清宁突然惊叫一声,“侯侍郎有心疾,侯相是不是也有此病?竽瑟,快来为侯相看看!”
说着,朝沈钧行打了个眼色。
沈钧行心领神会,立即上前扣住侯文远的手臂,把人固定住,好方便竽瑟诊脉,同时对侯文远带来的长随喝道:“谁都不许靠近,若是因此害死了你家主人,一家老小的命是不是不想要了!”
那煞气腾腾又焦急担忧的模样,震得长随们一时愣在原地。
温清宁跟着看向方氏等人,飞快地解释道:“竽瑟原是宫中医女,曾为侯侧妃诊治过心疾,其后又于此症上多有钻研,你们只管放心,我和侯爷在,定不会让你们相爷出事的。”
正在为侯文远把脉的竽瑟,听到这张口就来的话,惊得扭头朝她看去。
温清宁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做安抚:“相爷可是心疾发作?与侯侧妃的可相同?”
侯文远被两人弄得一懵,反应过来刚要挣扎怒喝,突然听到为自己诊脉的女子说道:
“脉流艰涩,脉律不齐,且细弱无力……相爷,可否张嘴伸舌容婢子看一下。”
“把灯笼提近!”沈钧行扬声吩咐。
平安一把夺过侯府长随手中的灯笼,急急送到跟前。
沈钧行见侯文远闭着嘴巴面露迟疑,语重心长的劝道:“侯相,不要讳疾忌医。您是圣人的股肱之臣,便是为了圣人也该以己为重。侯相如果不配合,沈某拼着被您怨怪,被圣人杖责也要捏开您的嘴。”
他言辞恳切,仿佛一心为侯文远考虑,全然不见方才的针锋相对。
温清宁抿唇忍笑,转头对那些妇人说道:“侯侍郎已逝,若侯相再……可如何是好。”
话音一落,那些本就因失了依靠而慌乱的女子们更添害怕。
“求相爷为了满府妇孺老小先让医女诊治!”一个妾室突然跪地磕头恳求。
剩下的人紧随其后,纷纷跪求。
温清宁拿袖子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府上如此同心,真是让人感动。有你们哭劝,相爷脱离了危险,定会厚厚赏赐你等。”
这话一出,哭求的声音更加响亮,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连夜出殡呢。
竽瑟见状,连忙说道:“心疾与别的病不一样,前期极为容易因病症不显而被人忽略,然而一旦发病,若救治不及时,恐无力回天。”
侯文远被架在当场,加之近日确实略有不适,又有沈钧行在旁威胁,犹豫片刻道:“武安侯放开本相,本相配合便是。”
沈钧行闻言把手收回。
侯文远看到他那依依不舍,甚至有些遗憾的样子,生怕他真的捏自己的脸,赶忙张嘴伸舌。
“舌象紫暗……相爷可有胸口闷痛的感觉?”
听到竽瑟的问题,侯文远说道:“原来没有,近日才有。本相可是也患了……患了心疾?”
竽瑟沉思片刻点点头:“您的症状与婢子为侧妃诊治时极为相似,可再请太医令看诊。”
“现在要吃药吗?治疗心疾的药。”温清宁插嘴问道。
“若有自然最稳妥些。”竽瑟回道。
“我家夫主身上有药!”一个妾室突然喊道,“夫主因有心疾,药丸日日不离身!”
沈钧行立即转身去侯文金身上搜。
温清宁同时接过平安手上的灯笼,高声道:“小女为您照着。”
她借此时机仅用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侯爷赶紧趁机验尸。”说罢,眼睛都不眨一下盯着沈钧行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