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清宁有些无奈:“县尉放心,我只是说一说自己的经验想法。”
姜旭大大松了口气,他虽然已经放弃了往上升官的想法,可也不想扯上人命案,落得个殒命他乡的下场。
“等办完了这个案子,再熬上半年,我在梁县的任期就满了,到时就能带着妻儿返乡归家。”
说到“返乡归家”时,笑意从他的嘴角一点一点攀爬到眼角,显见的充满了期待。
朝廷规定亲民官不得在本籍任职,需要赴任他处为官,任期满后,守选期间去向自由,可以留在长安等待授官,也可以返乡、或外出游历。
看到姜旭脸上愁苦尽消,温清宁想了想还是决定多嘴问上一句:“县尉可是有了破案之法?”
姜旭没有否认:“这还多亏了郡君提醒。娄家和陶家在梁县得罪不少人,本官回去查一查,查到和两家都有仇的人,再严加审问,快的话今日就能破案。”
“今日?县尉先前不是说先去……”温清宁话说一半突然停下,蓦地回忆起姜旭前面的用词,他说的是“复命”二字。
何为复命?
复命便是指完成后向上官禀报情况。
换言之,这三起命案无论如何今日都会有个结果,说不定连真凶都已经在心里圈定了人选范围。
她皱眉问道:“您口中的严加审问指的可是用刑?亦或是屈打成招?”
“这……”姜旭一时间有些语塞,片刻后垂眸斜看,避开女子清亮的目光,“郡君年少,有些事不是您想的那么简单。娄镇将武职虽低,但也是镇戍一方的武官。您可能不知道,在他出事的当夜,便已经加急往长安递了消息,这会儿御史和兵部的人说不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从长安到汝州,一路急行,换马不换人,只需五六日。
镇将所在镇戍之地负责当地的稽查和警戒,品阶虽低,但职责重大。镇将身亡,不能当做一般命案处理,势必要上报朝廷,州县官吏也必须给个说法。
温清宁明白梁县官员的顾虑,如果没有尽快缉拿真凶,上头问罪,降职丢官只是其一,怕就怕连累了一家老小。
她沉吟片刻,缓声劝道:
“县尉,这世间有许多甚至大部分公道很难实现,所以才会有以暴制暴,以杀止杀。倘若杀人成了解决之道,复仇成风,势必会世乱民不安。
“县尉在查案之余搜集两家违法乱纪之事,上官到达时,您将罪证交与他们,证明娄之阳的死乃是私仇,非为公愤,向来人争取些时间。”
说完,看到姜旭面露难色,语气恳切地再次劝道,“县尉既然认为两人之死罪有应得,便证明县尉心存正念。只要县尉同意,小女愿意留在此地助县尉查案。”
姜旭凝视面前劝说自己的女子,许久后开口说道:
“温公是正经科举出身,虽然离世早,但与我们这些由小吏考入的官员相比已经算得上是官路平坦。郡君又受温公余荫,出行有好车好马可用,身边有奴仆护卫相伴,可能不知道我们这等小官是如何过活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指数着,“我们一年禄米有三十石,月俸一千五百文,分得一倾多的田地耕种吃用,再得些杂给钱……这些放在普通人家也不过是堪堪够用。可身在官场,吃喝往来样样要花钱,孝敬、走礼、吃请,光这三样就剩不下什么。”
姜旭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和我家县令是外来做官,平日里既要看这梁县各大家主的脸色,也要看娄家的脸色,还要受着上头给的窝囊气,但凡得罪一个,日子就不好过。上头能问罪,各大家主能让我们使唤不动县廨里的人,娄家?”
他叹息了摇了摇头,“娄之阳本就是匪寇出身,不知道得了谁的门路在此做个土霸王,手底下的兵卒皆是凶悍不要命的恶匪。陶家主和娄之阳死了,对于我们,对于梁县百姓都是大好事。说句实在话,请郡君来验尸,一方面是县里的小仵作是真的胆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您温公之女的名头。
这便是拒绝自己留下帮忙查案的意思了。
温清宁抿了抿唇,却不得不忍着心头冒起的怒火再次劝道:“我了解县尉与众梁县官吏的难处,亲民官本就是个钱少、事多、活难干的苦差事,尤其是下县官吏,只是人命不比其他,没了就是没了,根本没有反悔的机会。县尉不妨再考虑……”
姜旭抬手打断她的话,脸上的为难、自嘲消失,语气低沉:“我也不瞒着郡君,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定的,不过就是让我出头来当这个坏人罢了。”
话锋一转,语带感慨,“这梁县县尉啊,我是早就做够了,我就想稳稳当当的熬到任满,至于下一个任命在哪,那都是多少年后的事了,也说不准吏部那些人干脆就把我忘了呢。”
“县尉与我说这些,不怕我说出去吗?”温清宁沉声问道。
“我不说,郡君也猜得到。”姜旭说道,“况且郡君只有一人,人单力薄,纵使有诰命在身,也不得参政。郡君,我们都有难处,望郡君体谅。”
温清宁听明白了,与整个梁县甚至州府一众官员相比,自己一个空有诰命的女子确实势单力薄,而姜旭也在暗中提醒自己不要得罪县令和州府官员。
毕竟在汝州刺史、别驾眼中,一个空有诰命的女子还真算不得什么。
她重重地闭了闭眼,低声叹息:“县尉的话我听懂了,方才之言,您尽可当我没有说过。勘验已经结束,我自然也没了用处。这是所书验状,县尉想怎么用都行。”
说罢,她将验状交给姜旭,转身便走。
姜旭低头了眼手中厚厚的验状——上面有两种字迹,一个是平安做的记录,另一个字小了很多,密密麻麻的写在记录旁,内容皆是温清宁关于此案的想法和破案思路。
而在验状最后一页,另写着一列小字:
这一案,涉案人多,前情只怕十分复杂,有冤情者恐怕不止一人,望县尉一定要慎之又慎,不要冲动抓人,以免遗漏或生了错处,使得旧案久拖不决,新案频生,新仇又结。
姜旭看得浑身一怔,忽然想起这些字是方才温清宁伏在小几上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