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祚坊陋寡妇家的小院里,被发财捉回来的赖大躺在地上扑腾哭嚎:“我就说她是个丧门星,活着的时候克没了我家香火,死了都不消停,还要拉个垫背的!”
温清宁表情莫测地坐在火堆旁,视线绕过赖大,落在和他一同被带回来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披着一件羔裘,头上顶着一个歪髻,另留了一缕乌发自脑后向前搭在胸前,虽然容貌只能算作眉清目秀,但那浑身弱柳扶风的气质十分拿人。
她察觉到温清宁审视的目光,稍稍抬起头,半垂着眼皮飞快的看了一眼,又低头无声垂泪。
温清宁眸光一沉,侧身请问:“这女子是暗巷的?”
发财矮身回话:“是,她叫杜玉莲,是赖大的姘……外室,赖大为了养她专门在暗巷赁了个一进的小院。”
温清宁沉思片刻,对杜玉莲说道:“西市杜裁是你养爹?”
养爹是指那些专门培养“女儿”的人,这些人买些姿容、骨相好的女孩,养上几年,教些技艺,等到成人的时候,寻个富贵子弟梳笼了做个外室。
其中西市杜裁因养的“女儿”最好,在这一行里有口皆碑。
杜玉莲面色微讶,拧着步子上前,娇娇怯怯地回了声“是”。
温清宁目测两人之间的距离,大约半丈,这是与上位者说话最合适的距离,恭敬之余又不会让人下意识提高说话的音量。
“杜娘子,听说杜裁的女儿各有所长,你擅长什么?”
杜玉莲没想到她会这般了解,面上的惊讶之色更浓,不由得抬头直视,对上那双平淡无波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眸,赶忙低头:“我学的杂一些,会几首弹唱,也能念得几个字。”
“那针黹女红可会?”温清宁问道。
杜玉莲拉紧羔裘,回答的声音越发娇柔:“能做些简单的缝补。”
温清宁“嗯”了一声,又问:“可会算账看账本?”
杜玉莲又答:“粗识得几个数,勉强做到买菜不给错钱。”
温清宁挑了挑眉,再问:“可会执爨?”
杜玉莲再答:“勉强能入得夫主的口。”
温清宁眉眼一松,脸色却冷了下来:“杜娘子当初聘财几何?”
杜玉莲微微一愣,接着看向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嚎叫的赖大,睫毛颤动:“养爹要了两个银铤。”
听到她唤杜裁“养爹”,温清宁心里一动,据她所知,这些“女儿”如旁人家闺女一般,都是称呼“阿耶”的,“养爹”是他们这些外人的称呼。
她起身走到她身前,却转头看向赖大:“两个银铤,杜裁亏大了。‘执爨踖踖,为俎孔硕,或燔或炙’,你养了个满腹诗书,样样皆通的好娘子,恭喜你喜上加喜。”
“执什么?”赖大望着自己的心头宝,满脸茫然,“那是什么意思?”
杜娘子脚尖往外侧挪动,忽地抬头一笑,眼波流转,嗓音又轻又魅:“执爨就是烧火做饭的意思。我之前在书中看到的,因着特别就专门记下来,我就想着以后咱们儿子以后读书识字,我也能说几个文雅词。”
听到“儿子”两个字,赖大瞬间换了表情。
他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凑到杜玉莲身边,旁若无人地半揽着她的腰肢,一双眼睛黏在她的肚子上。
温清宁扫了二人一眼,把目光投向低着头死死攥紧拳头的润娘。
身为赖大唯一的孩子,自赖大进院子开始,父女二人唯一的交流就是润娘的一声“阿耶”,透着畏惧,还有期待。
被害而亡的亲娘,期待着父爱的女儿,万事把妻子推到前面的女婿,一门心思想要儿子的父亲,以及一个疑似身份复杂的外室。
温清宁挑起怀疑挑出矛盾,在一旁安静地观察他们的反应。
院子外传来踏踏的脚步声,一袭织金暗纹玄色衣摆率先从大门进来。
沈钧行站定,视线不由得先锁定站在人群中间的女子,冷冽的目光倏地一暖,随即环视一圈扬声吩咐:“把人带回府廨问话。”
话一出口,差役立即上前押人。
赖大等人都被带走了,陋寡妇的尸身也被抬走,庄大柱陪着歪嘴一道去了府廨。
待院子空下来后,王炳带着两名护城卫开始搜查。
“平安,你跑趟西市,向杜裁打听一下杜玉莲。他要是支支吾吾,你就给他些银钱。他要是说杜玉莲是从小就养在他那儿的,你就说要去寻西市乐器铺的白掌柜。”
温清宁交代完对上平安神情茫然的一张脸,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句:“白掌柜和杜裁是竹马和竹马的关系,白掌柜是个清高爱面子的,杜裁又家有悍妻。这事是我当初无意间发现,你别……你们别泄露了出去。”
这一句话不仅是嘱咐平安,同时也是嘱咐沈钧行和听得双眼圆睁的发财。
“竹马和竹马,那是什么关系?”平安一面往外走,一面小声嘀咕。
走到大门口,突然顿住,转头恍然惊叹,“是那种关系!”
温清宁点点头,示意他快去:“对了,你看到杜裁时不要惊讶,他不喜别人盯着他看。”
说完,转而看向发财:“你再跑趟暗巷,除了搜查,再向附近的暗门子打听打听杜玉莲平日都做些什么,那里的娘子们平日最大的消遣就是听墙角。”
发财下意识看向自家侯爷,后者略一颔首,立即领命离去。
感受到沈钧行全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温清宁率先开口:“侯爷,陋寡妇的死因初步判定是失血而亡,具体还要回去细验,这次验尸我自己来,验尸结果不能告诉大理寺。”
沈钧行神色一肃:“你是觉得陋寡妇的死和大理寺有关?”
温清宁目光聚集在陋寡妇尸身躺过的地方,缓缓说道:“我怀疑她是被人为放血而死……您不觉得太凑巧了吗?前脚有看似意外失血而亡的乌续本,隔了几日,便多了一个失血而亡的陋寡妇。”
沈钧行垂眸望着她:“米大郎带着柴火儿来了,他说冯家选中柴火儿,看中的不是生辰八字,而是由死转生的日子。”
由死转生?
温清宁突然怔住,脑袋里轰的一下,之前的疑惑瞬间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