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温清宁就看到丁掌柜眉头下压,嘴巴张了又张,一副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样子。
“不方便说吗?那便算……”
“了”字还未出口,就被丁掌柜摇头打断:“没啥不方便说的,就是得想想该怎么说。”
温清宁闻言,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
丁掌柜想了许久才压低声音开了口:“别处我也不了解,就说说黄府尹和这延祚坊的事吧。说来这事和温公多少还有些关系。”
温清宁眉心下压,不明白为何又扯上自家阿耶,却没有出言打断,耐心听着。
“我这客栈是从祖辈手里接过来的,从一间破屋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有了今日的样子。实不相瞒,若不是为了‘祖业’我也不会留在这延祚坊。”
说话间,丁掌柜朝大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咱这外头看着和别的坊没啥区别,可往里头走就区别大了,其实那天安陆侯府的下仆说的没错,说延祚坊鱼龙混杂那都是好听的!小院后面那条街是个啥样,小娘子见过吗?”
温清宁点了点头。
“就知道你没见……你见过啊?”丁掌柜说到一半,看到她的动作,话音一转,有些吃惊。
延祚坊坊中心算的上是真正的贫民窟,聚集着整个长安城显性的恶。坊中之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是常态,里面的百姓死了臭了也不会有人在意他们的死因,更不用提身后之后。
“小娘子啥时候去的?”丁掌柜下意识问道。
温清宁平淡道:“随我阿耶去过几趟。”
她跟着温辅在任上去过也治理过不少贫民窟,去延祚坊的时候倒还能接受,当时唯一觉得震惊的是繁华富贵如长安竟然也有如此之地。
温清宁这么一说,丁掌柜稍一回忆,便想了起来。
有一年还没出正月,彼时还是京兆府尹的温辅带着府廨和县廨所有的差役,并护城卫把延祚坊围了,从坊中心抓走不少人,又带着府廨中的所有人把延祚坊亲自动手清扫了一遍,撒药消毒,修补房舍,就连坊中的孤病老弱幼都送去了悲田养病坊。
之后的每个月,温辅还会命人到坊内走访查问,有空的时候他就带着温清宁一起,忙碌时就让都尉和参军带人走上一遍。
延祚坊里的人总能看到一个明媚又张扬的小娘子跟在温辅后面,时不时拿个纸笔不知道在记些什么。
这种走访持续了半年,眼瞅着延祚坊越来越好的时候,温辅病故了。
想起那位真心为民的府尹,丁掌柜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新上任的府尹姓邱,他上任没多久咱们这坊又回到了原先的乌烟瘴气,就连温公送去悲田养病坊的人都给赶了回来。又正好赶上年节,小偷小摸变成了明偷明抢,好在这位邱府尹做了不到一年就换成了黄府尹。”
说到此处,他摇了摇头,“都说京兆府廨那是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府尹,还真是一点没错,自打温公故去后,三年换了仨府尹……我说到哪了?”
“您说邱府尹换成了黄府尹。”温清宁说道。
“黄府尹啊……和其他官吏相比,对我们这些人来说算是个好官了。”丁掌柜继续说道,“亲自带人查案捉贼,只要有人告状,他必然受理,也学着温公来了几趟延祚坊,让几个年纪小生了病的孩子回了悲田养病坊。”
温清宁心中渐渐了然,这大概就是丁掌柜说的和她阿耶有关系的地方。
丁掌柜倒了杯茶,润润嘴:
“黄府尹来了几趟就不再来了,倒是在别处碰到过几回,有段时间还见他带人守在城门处……我就是个开客栈的,不懂官场的事,可就是觉得黄府尹太急了,什么都要管,却又管不长久……去年年底,不知道出了什么,来坊里抓了好多人,就连我也被抓去关了几天。”
温清宁闻言绣眉微微蹙起:“关在京兆府狱吗?可有受刑?”
丁掌柜先是点了点头,跟着又摆摆手:“只在大牢里关着问了问话,年根儿就给放出来了。我还好些,像卖鱼的老聂、杀猪匠郭一刀,还有犯事进去过的人,年都是在牢里过得。”
卖鱼的老聂温清宁也认得,那是个憨厚善良的老汉,被人偷抢了鱼从来不会生气,只一句不是难到了没法儿,谁愿意干这事,那可是要下地狱的。
没有犯事却被捉拿下狱,又关了日子才放出,这是拿官府威信和百姓名誉当儿戏吗?
不对,是防患于未然。
温清宁脸色不太好看:“当时都问了什么?”
“就问了问可有犯过什么事,还有平日与谁不对付,再就是让人给念念律令啥的。”
丁掌柜苦笑了一声,“我一个本本分分开客栈的,最贪心的也就是每逢科考涨点房钱……哎!有啥法子,势比人强。好在当时抓的也不光我一个,抓的人多了,我也就不显眼了……话说回来,比起其他人,黄府尹真的算个好官了。”
看到伙计端着热气腾腾的羊臛走了过来,他一边起身,一边笑道,“小娘子累了一天了,快用了饭去歇歇,我让后厨给您烧上热水,解解乏。”
温清宁道了声谢,目送丁掌柜离开,才开始吃饭,鲜香的羊臛入口,空了一天的肚子瞬间熨帖起来。
师兄梁清的事和黄府尹的事在脑子里纠缠不休,按照师来长安的时间,他应该回去拜访黄府尹,那黄家应该见过他,为什么黄岫从未提起过?
这一晚,客栈房间里昏黄的烛光又亮到了后半夜才熄灭。
第二日,破晓的天空还残留着月亮的灰冷余光时,客栈的大门开了又合,温清宁紧着身上的居士服第一个出了延祚坊的坊门。
“温仵作?”
不太确定的声音从右手边传来,转头看去,就看到沈钧行身子笔挺地骑在骏马上。
他本就生的俊朗英武,如今甲胄在身更添了几分肃杀凌厉,一夜巡防又让他多了几分沧桑。
温清宁看得一愣,回过神来忙不迭行礼:“侯爷晨安。”
沈钧行目光落在她那身广袖袍服上,接着移向她头顶的僧帽,挑了挑眉,翻身下马:“信的什么佛?”
温清宁合掌诵了一声佛号:“弟子是妙音佛母座下,施主,相遇便是有缘,施主可要积一份功德。”
沈钧行视线在她脸颊上的酒窝打了个转,“妙音”二字在心尖跳了一下,接着从身上摸出一块银铤递过去:“本侯不信佛,这是你这几日帮忙的工钱。”
白亮的银铤被男子托在掌心,又被朝霞染上一层暖亮。
“收下,你师兄既然牵扯到命案,找到人便是职责所在。”
银铤伴着男子熬夜后微哑的嗓音往前又送了一送,离女子更近了几分,停在她触手可及的距离。
温清宁伸出手指捏着银铤的两侧,给它换了个主人。
沈钧行见她那守礼谨慎的样子,眯了眯眼,转而问道:“可查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