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动第三十七次时,郑柏溪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郑老师,您总算接电话了!\"经纪人的声音像是被压扁后又拉长,\"现在全网都在讨论昨晚的事,我们需要一个官方声明——\"
\"不需要。\"郑柏溪用肩膀夹着手机,双手正忙着将颜料按色系排列。她的工作室占据了一栋老厂房的整个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天际线,阳光穿过灰尘在木地板上画出几何图形。
\"但许伊那边已经——\"
\"张明,\"郑柏溪打断他,声音像冰刀划过玻璃,\"我不关心许伊做了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艺术馆馆长希望今天下午三点能见您,关于...合作的事。\"
郑柏溪的手指停在了一管钴蓝色颜料上。\"什么合作?\"
\"您还不知道?\"张明的声音突然变得小心翼翼,\"馆长昨晚连夜召集策展团队开会,决定邀请您和许伊共同创作一件作品,作为当代艺术展的闭幕重点...\"
郑柏溪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走到窗前,深呼吸三次。十年前的记忆像坏掉的幻灯片一样在脑海中闪回——许伊站在夏日的向日葵地里朝她挥手;许伊在雨夜里抱着膝盖哭泣;许伊转身离去的背影,再也没有回头。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冰封太冷了,需要点血色升温。期待我们的合作,柏溪。——许伊」
郑柏溪的手指微微发抖。十年了,许伊还是这样,像一阵飓风闯入她精心维持的秩序。她删掉短信,却在通讯录黑名单里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原来她从未真正删除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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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2:55,郑柏溪踏入艺术馆会议室。她穿着惯常的全黑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像一道利落的阴影。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几个人。馆长立刻迎上来:\"郑老师,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郑柏溪点头致意,目光却落在窗边的那个女人身上。许伊今天穿了件猩红色的连衣裙,没穿鞋,脚趾甲涂成了黑色。她正用一把小刀削铅笔,木屑雪花般落在昂贵的地毯上。
\"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吧。\"馆长搓着手,\"经过团队讨论,我们认为两位艺术家的碰撞代表了当代艺术最前沿的探索方向...\"
郑柏溪没在听。许伊的刀尖在阳光下闪烁,让她想起那个夏天,许伊用同样的姿势削着木棍,说要给她做一支画笔。
\"...所以希望两位能合作一件全新的作品,艺术馆会提供全额资助和最好的创作空间。\"馆长终于说完了。
\"我拒绝。\"郑柏溪说。
几乎同时,许伊笑出了声:\"听起来很有趣。\"
会议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几秒。馆长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郑老师,您有什么顾虑我们可以...\"
\"没有合作的可能。\"郑柏溪站起身。
许伊突然把刀插进桌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怕了吗,柏溪?\"她歪着头,眼睛像两枚被擦亮的硬币,\"怕你的完美主义被我的混乱玷污?\"
郑柏溪的指尖抵住桌沿。十年前许伊离开时,也是用这种挑衅的眼神看着她。那时她没有挽留,现在也不会让步。
\"郑老师,\"馆长压低声音,\"考虑到舆论反响和赞助商的期待...合同上其实有条款...\"
张明在一旁尴尬地咳嗽。郑柏溪明白了——她签的参展合同里包含了配合宣传的条款。法律上她可以拒绝,但代价是违约金和业界关系。
\"两周时间,\"郑柏溪终于开口,声音像从冰层下传来,\"我只给两周。\"
许伊吹了个口哨,拔出小刀在指间旋转:\"足够了。\"
会议结束后,郑柏溪快步走向电梯。许伊像只红狐狸一样跟在她身后。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合作吗?\"许伊的声音黏在郑柏溪耳后,\"小学五年级,那幅《星空下的城堡》拿了全市少儿美术比赛一等奖。\"
郑柏溪按下电梯按钮:\"不记得了。\"
\"说谎。\"许伊突然抓住她的左手腕,拇指擦过那道淡疤,\"你每次说谎,左眼会眨得比右眼快。\"
电梯门开了。郑柏溪甩开她的手走进去,许伊却挤了进来,按下关门键。密闭空间里顿时充满了许伊身上的颜料味和某种苦涩的香水。
\"为什么要回来?\"郑柏溪盯着电梯数字。
许伊靠在镜面上,红色裙摆像血渍般晕开:\"我从来都没离开过。\"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的瞬间,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正抬手准备按按钮。他看到许伊时明显怔了一下,然后迅速调整表情。
\"郑老师,真巧。\"男人向郑柏溪伸出手,\"我是《艺术评论》的林世杰,上周刚给您发过采访邀约。\"
郑柏溪礼节性地握了握手。她注意到林世杰的目光在许伊身上停留了几秒,某种不悦闪过镜片后的眼睛。
\"林主编,\"许伊甜腻地打招呼,\"上次那篇骂我的文章写得真精彩,差点让我想再割一次腕呢。\"
林世杰的笑容僵在脸上。郑柏溪皱眉,快步走出艺术馆。许伊小跑着跟上,高跟鞋拎在手里。
\"那家伙喜欢你,\"许伊凑近郑柏溪耳边,热气喷在她的颈侧,\"他看你的眼神像狗看着肉骨头。\"
郑柏溪停下脚步:\"你到底想干什么?\"
许伊的笑容褪去了几秒,露出底下某种更真实的东西:\"我想知道,十年后的郑柏溪,还相不相信艺术能拯救灵魂。\"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许伊拉开车门:\"明天上午十点,东郊那个废弃纺织厂,我等你。\"她钻进车里,又补了一句,\"别迟到,你知道我最讨厌等人。\"
出租车绝尘而去。郑柏溪站在原地,感到一种熟悉的眩晕——许伊总是这样,把她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然后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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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郑柏溪在工作室查阅许伊的资料。电脑屏幕的光照在她脸上,像一层冰冷的膜。
许伊这十年来的作品充满了暴烈与脆弱:用鱼线将自己悬挂在十米高空的行为艺术;持续一周不眠不休在画布上重复画同一条线的耐力表演;将自己和一百只蝴蝶关在玻璃房直到所有蝴蝶死亡的装置...
每一件作品都让郑柏溪的心脏收紧。这不是艺术,是慢性自杀。
当她点开许伊去年在柏林的行为艺术视频时,突然按了暂停键。视频定格在许伊裸露的后背上——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纹身,是五芒星图案。郑柏溪的呼吸停滞了。十二岁那年夏天,她们在许伊家的阁楼上,用缝衣针和墨水互相纹了这个图案,约定做永远的朋友。
许伊竟然留着它。
郑柏溪关上电脑,走到窗前。城市的灯火像一片倒置的星空。她想起许伊今天说的话——\"我从未离开过\"。
手机震动起来。张明的短信:「林世杰刚才来电,说想独家报道您和许伊的合作过程。他说...许伊精神不稳定,可能会影响您的声誉。」
郑柏溪回复:「推掉所有采访。」
她放下手机,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一个上锁的抽屉。里面躺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小女孩站在向日葵地里,一个严肃地抿着嘴,一个笑得见牙不见眼。照片背面用幼稚的笔迹写着「柏溪和伊伊,永远在一起」。
郑柏溪轻轻触摸照片上许伊的脸。十年前那个雨夜,许伊哭着跑走后,她曾找遍整个小镇。第二天她得知许伊家搬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抽屉最深处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给柏溪」,从未被拆开过。
窗外,一道闪电无声地划过夜空。郑柏溪关上抽屉,决定明天去赴约。她需要知道,这十年来,许伊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而更重要的是,她需要知道,自己为何始终无法真正忘记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