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并非大家预想中的空空荡荡,只见墙上挂着几个竹编篓子,篓子里码放着皂角和丝瓜瓤。
最打眼的要数墙上那个底部凿满小孔的葫芦,一根竹管从墙洞穿出,正正好卡在葫芦腰上。
地上也不是踩实的泥地,而是灰扑扑的硬实地面。
“这叫花洒,这叫水泥地。“冯氏一个个介绍过去,突然扭头冲身后道:“老二家的,去加水!“
“哎。”周氏应了一句,转身去了厨房,不多时她又回来了:“娘,加好啦!“
冯氏闻言拽住墙上樟木匣子垂下的麻绳环,“咔嗒“一响,葫芦突然喷出数十道水线。
“这水...“秋婶子伸手去接:“咋还是温热的?“
“因为我倒进蓄水桶里的水就是温热的呀。”周氏笑道。
有人跑去厨房一看,才发现挨着浴室的墙角架着个包了稻草席的大木桶,底下连接的竹管还缠着防漏的桐油布,木桶里的水正缓慢减少。
浴室门口,众人看着水流汇聚流入墙角的洞里,才发现地面竟是微微倾斜的。
“这水要怎么关?”
冯氏看白痴似的看了眼问这问题的人,再次拉动麻绳,水流戛然而止。
“宝儿管这叫'翻板闸'。“冯氏拍拍木匣:“可以控制外头连接竹管的闸门。”
众人:啊,这,这也太方便了吧。
几个妇人已经在掰手指算,自家要攒多少钱才能请林家也帮着盖一间。
夏天洗澡不讲究,冬天可就遭老罪了,经常还没洗完水先冷了。
为啥大多数人整个冬天都不洗澡,是因为她们天生不爱洗澡吗?
看完浴室,众人对茅房也充满了期待。
林家的茅房,能是一般的茅房吗?
然而当冯氏推开茅房门时,大家却面面相觑,难掩失望。
倒不是茅房不好,实在是他们先前期待值太高了。
村里常见的茅房不过是在地上挖个坑,架上几块摇摇欲坠的木板,上大号时往那一蹲……
你在上面看着下面滚动的蛆,蛆在下面使劲的往上爬,运气好还能看到几条成功“上岸”的先锋。
穿过来几个月,林宝珠每次如厕都提心吊胆,怕那些白花花的蛆虫会顺着裤腿爬上来,更怕木板突然断裂。
每分每秒都在挑战她心理承受的极限。
所以新茅房地面她全部用水泥(熟糯米浆加石灰)抹平,只留一个椭圆形的便坑。
还特意在坑口加了个可以开合的木盖,进一步隔绝了那些令人不适的视觉冲击。
眼不见为“净”!
“这...这就完啦?“有人忍不住问道。
冯氏一瞪眼:“咋的?你还想要个金马桶不成?“她指着水泥地面,“瞧瞧这平整的,蛆虫想爬都爬不上来!“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虽然不如浴室那般惊艳,但这简单的改造,却实实在在地解决了他们每日都要面对问题。
高仕财和杜明然两人都住在桃花镇,镇上房子密集,家里用的是马桶。
故而两人对茅房不感兴趣,倒是都想在家里盖个林家这种浴室。
“可以啊,晚些我让阿时画两张图纸,到时候你们让盖房子的师傅照着图纸改建就行。”
高仕财喜得原地蹦起来:“谢谢小嫂子,小嫂子你不仅长得俊,人还好,要是我也能娶到……”
“咳咳咳。”杜明然轻咳出声打断他。
高仕财回头,就见顾时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眼刀子嗖嗖的。
“饭吃完了,我送你们回去。”顾时道。
高仕财缩了缩脖子:“好,好的。”
林宝珠好笑:“下次再来家里玩。”
顾时套了牛车送三个同窗离开,其他人参观完也陆续走了。
只留了几个亲近的人家帮忙收场,男人负责还桌椅板凳这些力气活,女眷洗洗刷刷。
等收拾完,林家人围坐在堂屋里,开始清点今日收到的贺礼。
其实为了方便回礼,大家随礼的时候顾时都记了礼单,只要一看礼单就知道谁家送了什么。
可干巴巴的文字总没有实物看得让人开心。
“这是哪个不要脸的送的?”冯氏拿起一把焉了吧唧的小白菜问。
大毛翻着礼单,找了半天才在上头找到一行字,‘邹顺家随礼烂白菜一把,约七两重。’
“噗~”大毛喷笑出声:“哈哈,小姑父这记得太有意思了。”
“就该记清楚些,不然咱们都不知道哪家是来蹭吃蹭喝的。”冯氏将那把烂白菜丢到一边:“我记得咱们没请她家吧,真好意思来。”
自从邹秀玉那事过后,邹婆子一家就低调了起来,起初还能时不时听到他家儿子赌钱又输了多少,等她儿子去服役,就彻底没音了,若非今日这礼单,林宝珠差点忘了大河村还有这家人。
再看其他人的随礼,最少也是几个鸡蛋,在绣房做活的妇人多数随了一钱银子。
姜氏,林大伯家,周氏的娘家人给的礼金更是高达一两。
翻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未记在礼单上的锦盒。
“这个瞧着有点贵重啊。”林二郎看向林宝珠,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拆。
“拆呗,别人家的都收了,只把肖家的退回去不太好。”林宝珠道。
“你走开,我来拆。”冯氏将二儿子推开,搓搓手:“包这么严实,也不知道里面是啥。”
肖家,吴氏也在追问锦盒里的东西。
“娘,就是寻常物件,不值钱的。”肖元明神色疲倦。
吴氏不依不挠:“我听说考中举人朝廷有二十两银子奖金,你银子呢?”
肖元明沉默一瞬,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递过去:“这里面有十五两,另外五两我给你和小妹买了礼物。在包袱里,娘你自己去拿吧。”
“那你啥时候跟娘去刘家把婚期定下来,娘请人看过了,十一月有好日子,你……”
“娘做主便是。”肖元明语气淡淡,说罢转身朝外走去。
吴氏一愣,扬声问:“你去哪?”
“村长家。”
“这孩子,刚回来也不知道休息一会。”
肖小妹听得无语,知道大哥舟车劳顿辛苦还一直拉着他问东问西。
……
十几双眼睛紧紧盯着冯氏的手。
锦盒打开,里头竟是一支金钗,钗头勒丝蝴蝶栩栩如生,翅膀上缀着两颗红宝石,粗略估算没个二十两银子拿不下来。
林家人一时都看直了眼。周氏倒吸一口凉气,手指不自觉地想去摸,被冯氏一巴掌拍开:“仔细你的爪子!“
看着这支钗子,林宝珠想到了原主宝贝得每天都要拿出来看的那支银钗。
那是肖元明考中秀才时送给“她”的,毕竟是原主最珍视的东西,她一直没想好要怎么处理。
“确实太贵重了,要不还是退回去吧。”林宝珠尴尬道。
“不退!人家自愿送的干啥要退。”冯氏第一个拒绝。
“是啊,幺妹,别人家的礼物都收了,只退肖家的不太好。”周氏忙不迭点头,一双眼睛黏在金钗上面拔不下来了。
林宝珠:脸疼。
算了,老太太今天难得高兴,大不了等肖元明娶妻时回份差不多价钱的回去。
日头西斜,林宝珠拿起檐下的背篓:“我先去喂鸡,大毛,等你小姑父回来,让他带着你们把书房收拾一下。”
“幺妹,我去喂吧。“林大郎伸手要接背篓。
林宝珠侧身避开:“大哥你歇着,我正好消消食。“说着她已迈出院门,背篓里的谷糠随着她的脚步沙沙作响。
喂完鸡从褙子坡下来时,天边只剩最后一缕霞光,像是谁用朱砂笔在青灰色的宣纸上轻轻抹了一道。
林宝珠拍打着沾了谷壳的衣襟,忽听左侧竹林里传来一声轻唤:“小六。“
她循声望去,只见肖元明从一株老竹后转出,青衫落拓,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
“有事吗?”林宝珠问。
肖元明停在距她五步远的地方,视线定定的落在她脸上:“我中举了。”
林宝珠眨了眨眼——这不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吗?
“我中举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林宝珠只觉莫名:“恭喜。”
肖元明背在身后的手骤然收紧。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去岁那个捧着银钗的少女,站在同样的夕阳下,眼睛亮得惊人:“元哥哥,等你考中举人就来我家提亲呗,那会我也十四了,过个年咱们刚好成亲。”
他当时吓得差点不顾男女大防上去捂她的嘴,可少女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大胆,依然固执得要他给个答复。
他只得无奈问她:“你怎知我一定能考中?”
“不可能考不上,你这么聪明……不过考不上也没事,反正我十五就可以嫁人了。”
“哼,到时候你要是敢不娶我,你就得送一支金钗补偿我。”
“金钗很贵的……”他说。
少女仰头笑起来:“所以你一定要娶我啊。”
后来他把自己埋进经史子集,院长要收学生,莫名选中了他,他以为连老天都在帮他,却没想到有些东西在离他越来越远。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是母亲开始在他面前频频提起刘二小姐时?还是听到少女自沉的消息后,母亲为了不让他去看她,以死相逼的时候?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你要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肖元明的目光似能穿透皮囊直窥灵魂,林宝珠被看得有点发毛,不自觉地往右挪了半步,竹叶在她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肖元明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他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黯然:“我在府城遇到一商队,管事得知我是大河村人士,托我将这封信带回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指尖因用力有点泛白。
放榜后有官差到中举之人落脚的客栈报喜,未免出现同名,籍贯也会报出来。
什么商队会有给他们家的信?
林宝珠有点诧异,接过信笺,残阳给信封上歪扭的“林守纪“三个字镀上一层金边,她眼睛一亮:“是我四哥的信!“
少女眉眼瞬间鲜活起来,声音中满是雀跃,方才的疏离也似乎跟着一扫而空。
肖元明下意识问:“可需要我帮你读信。”
说完才反应过来,林家有识字之人。
“不用,我现在也识字了。“林宝珠指尖在信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我先走了。“
走了几步,她突然顿住,犹豫着开口:“肖元明。”她没有回头:“你……就当以前的林小六死了吧。还有,谢谢。”
最后一缕残阳隐入山后,肖元明站在原地,望着那个背影消失在暮色中。
晚风拂过,他抬手按了按发胀的眼眶,指腹触到一片湿凉。
林宝珠转过竹林拐角,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睛。少年倚竹而立,肩上落了几片枯叶。
“阿时。你啥时候来的?”
顾时伸手接过她肩上的背篓,遗留的谷碎屑簌簌落下:“来了有一会儿了。“
那岂不是看到她和肖元明说话了。
林宝珠心里没由来的有点心虚,尴尬的晃了晃手里的信:“四哥来信了,我们赶紧回家看。”
顾时撇了眼她身后的竹林,淡淡道:“我帮你读。”
林宝珠一怔,这是不仅看见了,还听到他们说话了?
她无奈扶额:“你读你读。”
……
“这就完啦?“冯氏咂咂嘴,身子往前倾了倾,像是要把信纸盯出个洞来。
顾时被一屋子人围在中间,他瞥了林宝珠一眼,将信放回桌上:“嗯。”
这封信应该是林四郎刚到京城没多久写下的。
他在信中抱怨赶路的辛苦,惊叹京城有多大多热闹。
还说贺大人已经举荐他进司农寺了,不过他还没上任,目前暂住在贺大人家。贺大人家的伙食很好,每天都能吃上肉,让大家不用担心他,等他立功了就跟皇上讨个大宅子把全家人接进京城。
他想到啥写啥,把全家人挨个问候了一遍,又跟二妞道歉,他没能见到皇上。
信末还说贺大人似乎对顾时很好奇,问了他许多顾时的事,他知道的都不是什么秘密,就都说了。
这封家书洋洋洒洒写了四页纸,倒不是内容有多丰富,实在是林四郎的字写得跟小笼包似的,又大又圆,其中还夹杂着不少错别字。
也难为顾时能无障碍的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