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轩静室
顾寒知将那枚绣着劈浪战船的湖蓝香囊递给顾云舟。
顾云舟指尖接过,指腹缓缓碾过船头锐利纹样,似赏鉴稀世古玉。
“远哥哥瞧着可还喜欢?”顾寒知的声音清冷,带着恰到好处的期盼,如同献上珍宝的幼鹿。
“知知的针线,越发有灵气了。”
他抬眼,凤眸温润如春水,笑意恰到好处地停在唇角,“这船……乘风破浪,甚合我意。”
他没说“喜欢”,只强调“合意”,如同主人评价一件合乎心意的藏品。
而后指腹划过腰封悬绳系带,香囊无声没入怀中,贴身处。
顾寒知将他眼底那抹愉悦的嘲弄看得分明。
来了!
她微微坐直了些,换上一副纠结又带点依懒的小表情,指尖点着旁边小几:
“说来也是有趣,给杨公子的端午荷包,绣了半朵祥云就实在提不起劲儿了,针脚也歪得厉害,最后是喜儿那丫头看不过眼帮我收的尾。”
她语气轻飘飘的,带着点坦诚的自嘲,
“若让杨公子知道我如此惫懒,怕是要觉得顾家女郎好没礼数,日后……嫁过去,少不得被婆家挑剔。”
桌沿边,顾云舟虚扣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看向她,凤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亮光,那是洞若观火的纯粹愉悦,裹着居高临下的轻蔑。
给杨子臣的敷衍潦草,正熨帖了他心头那份“独一份”的满足感。
“无妨。”他轻笑,笑声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不过是个荷包罢了,礼数到了即可。杨公子……”
他顿了顿,薄唇微启,吐出四个字,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施舍般的点评意味:
“想必也是个大度宽宏的人。”
“大度宽宏”,轻描淡写,却把杨子臣稳稳踩在了“不值一提”的尘埃里。
顾寒知脸上适时地飞起两抹羞赧,仿佛得到了兄长包容般安心。
旋即却又微微侧身,避开他那几乎要将人烫穿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腰间禁步流苏,声音怯怯:
“哥哥说的是……只是,他终归是我名正言顺的未来夫君。
女儿家……终究是要泼出去的水。”
她精准地用了句世俗俚语,将无奈演得入木三分,
“我……我总不能一辈子赖在咱家门里,让老祖宗和哥哥难做,再……再落个顾家女儿没规矩、坏门风的口实……”
——话音里的挣扎与认命,天衣无缝。
尤其那句“赖着”、“泼出去的水”,字字戳向顾云舟心底最隐秘的痛处。
顾云舟脸上完美面具丝毫未裂。
但方才还轻抚香囊的指尖,此刻在袖底悄然收紧。
一丝无形的寒冽陡然从他身上弥散开,非怒非火,如同冬日深潭骤然冻彻湖面。
顾寒知恍若未觉那凝滞的空气,抬眼,目光怯怯扫过他眼底那抹志在必得的暗色,带着点“傻白甜”的忧虑,小心翼翼、精准无比地捅出那致命一刀:
“那……远哥哥会一直这样护着我吗?”
她眼底是纯粹的、不掺假的“依赖”,声音却像淬了毒的刀锋,直捅心窝,“就像……想把知知当成锁在柜顶的青花瓶子,只能哥哥一人瞧着似的?”
“柜顶的青花瓶子”?!
这赤裸裸的囚禁意象,狠狠戳破了他裹在“兄长风骨”下的占有欲脓包!
顾云舟唇角的弧度,倏然僵住。
那温润的壳子瞬间裂开一道细纹。
眼底翻腾的暗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冰碴子兜头浇熄,化作被赤裸裸揭开伤疤的愠怒。
他眼尾如刀,刮过顾寒知的脸颊,似乎想从那片“天真无邪”里刨出一丝伪装的痕迹——
结果,只刨出一汪清透见底的“信任”!
这该死的“信任”!
比指着鼻子骂他禽兽还狠。
逼得他要么撕破脸皮现原形,要么继续咽下这口毒火……憋死自己。
顾寒知像是被他骤然阴沉的面色吓懵了,小脸一白,本能地缩了缩脖子,飞快撒开绞着流苏的手,声音打着颤儿:
“远……远哥哥?我……我说错话了?
我就是觉着……有哥哥陪着看龙舟,才不怕人挤丢!”
她生硬又及时地把话题拐了个大弯,眼圈一红,带着哭腔,
“端午修江河边人山人海的,丫鬟们说杨公子……也要去给他那帮同窗助威……”
她眼巴巴望着顾云舟,水眸里的恳求堪比拜菩萨,
“我一个人跟着老夫人和姐妹堆里,心里直打鼓……怕挤丢了,怕失礼数……更怕……”
她欲言又止,软语恳求:“远哥哥……那天……能挪出空儿,陪我看会儿子热闹么?
有你在边上镇着,我心里才踏实。”不再是“惶恐,而是对兄长支撑的信任依赖。
“看龙舟”!“有你在边上”!
这八个字像是溺水者的浮木,瞬间把顾云舟从濒临崩盘的悬崖边拽了回来!
龙舟赛!
那可是她主动递过来的、能光明正大踩死杨子辰、把自家标签糊满她全身的绝佳战场!
怎么能因为这小狐狸无心插柳的一句“柜顶瓶子”就丢了分寸?!
巨大的憋屈和一种被精准拿捏的愤怒在顾云舟胸肺间冲撞,最终化为更深的烙印——这龙舟赛,他不仅要陪,更要让所有人睁大狗眼瞧瞧,她是谁罩的!
他强行咽下那口戾气,肌肉抽了抽,嘴角硬生生扯出个还算人样的笑,只是眼底凉得吓人:
“傻知知,哥哥生哪门子气?”他伸手,习惯性地想摸她发顶。
顾寒知却似早有预料,微不可察地偏头端起茶盏,动作丝滑如游鱼。
顾云舟悬在半空的手微微一滞,若无其事收回袖中,指节在暗处已攥得发白。
语气反倒放得和缓绵软,带点诱哄的腔调:
“你去瞧龙舟,哥哥既应了,包你一根头发丝儿都少不掉。”
他目光黏在她脸上,如同蛛网,“届时寸步不离,知知的安稳,自有我看顾。”——这“看顾”二字,等同于“贴身看守”。
顾寒知如蒙大赦,小脸绽开劫后余生的浅笑,带着点不谙世事的信赖:“嗯!知知省得了。谢谢远哥哥。”
又赶紧表忠心,“那……端午那天,我就跟着远哥哥,哪儿也不乱跑。”
——将“看守”巧妙地转化为“听话跟随”,既安抚了顾云舟的掌控欲,又为自己在龙舟赛上的行动争取了“乖巧”的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