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七年的扬州,春色稠得化不开。
瘦西湖烟波揉碎柳影,岸边的桃花也开得不管不顾,粉霞泼溅似地一路烧进了纯亲王府江南别院那扇乌木垂花门。
临水轩内,茶烟袅袅。尚寒知懒洋洋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指尖捻着枚新剥的菱角,眼神却黏在窗外一艘缓缓滑过的画舫上。
雕栏玉砌,丝竹声若有若无飘过水面,勾得人骨头缝里都发懒。
“景川,”她头也不回,声音拖得比窗外的柳丝还长,“你说昭曦那小子,这会儿该到哪儿了?”
隆禧坐在对面紫檀圈椅里,一身雨过天青的直裰,衬得人愈发清雅。他正提着小银吊子,将滚水徐徐注入素白茶壶,白毫银针的清香瞬间氤氲开来。
闻言,唇角勾起极浅的弧度:“算着时辰,快则今日午时,慢则未正,总该登岸了。知知这是……想儿子了?”尾音带了点心照不宣的揶揄。
尚寒知翻个白眼,精准将菱角肉丢进嘴里:
“想他?想他那张比账本还清楚的小脸?想他动动手指头就能把我名下铺子盈亏算得底儿掉?我只想安生躺着当个富贵闲人!”
话虽如此,眼尾却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紧张。系统886冰冷的提示在脑中一闪而过:【检测到“昭曦”坐标已进入扬州府界,预计接触时间:1小时47分。接触高潜力气运者,预估情绪波动收益:可观。】
她心里咯噔一下。十五岁的昭曦,早不是当年那个用玩具就能引开的稚童。
那双遗传自隆禧的、过分清亮的眼睛,看人如同精准的尺规,再加上那妖孽般的洞察力……
尚寒知觉得,自己这条“富贵闲人”在儿子面前,简直像砧板上被研究透彻的鱼。
“啧,”她烦躁地抓了抓鬓角,“这小子精得跟狐狸崽似的,来‘游学’?我看是来查他爹娘的账!” 闲人的生存本能让她嗅到了“麻烦”的气息。
隆禧将一盏澄澈茶汤推到她面前,笑意深了些:“知知多虑了。
曦儿聪慧,于国于家皆是栋梁。至于‘视察’……”
他顿了顿,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桌面上轻轻一点,发出笃的一声轻响,“扬州风物灵秀,或许……正可让他见识见识,何为‘纸上得来终觉浅’。”
尚寒知狐疑抬眼:“你又打什么主意?”隆禧眼底那抹温和笑意下潜藏的、属于顶级猎食者的掌控欲,她太熟悉了。
隆禧但笑不语,只袖中手指微屈,朝侍立门外的秦忠略一示意。
午时三刻,青帷油壁马车稳稳停驻。
车帘掀起,素青布袍的少年利落跃下。十五岁的昭曦曦,身量颀长,面容清俊,轮廓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那份沉稳气度却远超其龄。
乌黑眸子清澈,扫过垂花门、影壁,庭院草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录入数据。
“世子爷安。”管家带人恭敬行礼。
“张伯辛苦。”昭曦曦颔首,声音清朗平和。
步履从容穿过庭院,目光在太湖石布局、回廊新移栽的翠竹上短暂停留,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移栽角度偏离约三度,根系覆土略浅。
踏入临水轩,暖融茶香扑面。昭曦曦目光迅速掠过父母:
阿玛气色佳,额娘……嗯,依旧慵懒,只是眼底深处那点熟悉的、“闲人被迫营业”的警惕光芒,丝毫未减。
“孩儿给阿玛、额娘请安。”他规规矩矩行礼。
“快起来,”隆禧含笑虚扶,“一路舟车劳顿,可还顺利?”
“一切安好。”昭曦起身,目光落在额娘榻边小几上那堆菱角壳和半碟松子糖上,又飞快移开。
嗯,额娘今日甜食摄入量尚在安全阈值内。
尚寒知努力挤出慈母笑:“饿了吧?厨房备了你爱吃的……”
话音未落,眼角余光瞥见隆禧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秦忠适时上前,双手捧上一个尺余见方、盖着暗色绒布的物件,只露出底部一角——深沉玄铁色,冷硬光泽。
“世子爷,”秦忠声音平板,“王爷前日偶得此物,颇觉奇异。言道世子博学广识,或可一观。”
昭曦曦目光瞬间被攫住。
玄铁?罕见材质。他上前一步,修长手指毫不犹豫揭开绒布。
一只通体玄黑、造型古朴凝重的方盒显露。
触手冰寒刺骨。
盒面光滑如镜,唯阴刻着繁复到令人目眩的几何纹路,层层嵌套,透着一股洪荒秘宝般的诡谲沉重。
隆禧适时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一丝激将:
“此物来历不明,结构奇诡,为父琢磨两日,竟无一丝头绪。曦儿你素来对机关奇巧之物颇有见地,不妨看看?”
尚寒知也立刻进入“戏精”状态,配合地蹙眉,语气“担忧”:“是啊曦儿,这铁疙瘩看着就邪门,你小心些,别伤着手……”
昭曦曦眼神已然灼亮,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锁定目标。
他浑然未理额娘“担忧”,全副心神都被盒面纹路攫住。
指尖沿着冰冷刻痕缓缓滑过,大脑飞速运转,拆解着每一个转折、嵌套的规律。
“墨家‘天工九锁’变体?不,嵌套层级更深……似有几分公输家‘非攻’意韵,却又更趋近于《天工开物》所载失传的‘璇玑引’……”
他低声自语,清冷声线因专注而带上奇异磁性。那纹路在他眼中,是一道等待征服的数学巅峰。
他拿起盒子,指腹感受纹路细微起伏,寻找启动点。
动作轻巧如拈花,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专注侧脸上投下明暗分明的光影,少年如玉,气度沉凝。
隆禧与尚寒知悄然交换眼神。隆禧眼底是欣赏与了然,尚寒知则努力憋笑,肩膀几不可察地微抖——成了!这小狐狸上钩了!
时间在昭曦全神贯注的推演中悄然流逝。
他时而闭目凝思,指尖在虚空模拟纹路;时而以指节轻叩盒壁不同位置,侧耳倾听微乎其微的回响差异。
轩内只剩下他清浅的呼吸和偶尔的极轻叩击声。
终于,尝试七种路径后,昭曦曦眸光猛地一凝,停在盒面纹路一个极其隐蔽、近乎被完全覆盖的交点。
“此处!”他低喝一声,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指并拢,以刁钻精准角度,同时按向那三个肉眼难辨的微凸节点!
“咔哒哒哒哒——!”
一连串清脆、密集、金玉交击般的机簧弹动声骤然炸响!
流畅如珠落玉盘!玄铁盒面几何纹路瞬间如活过来的魔方,令人眼花缭乱地自动旋转、错位、分离!
隆禧适时发出恰到好处的惊叹:“曦儿果然……!”
尚寒知也“紧张”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实则憋笑憋得快要内伤)。
昭曦唇角微扬,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因绝对掌控而产生的锐气锋芒,在他沉静眼眸中一闪而逝。
他看着纹路层层分解、收缩,最终露出下方一个……普普通通的黄铜锁孔?
少年脸上自信骤然凝固。
这转折太过简单粗暴。
一丝极淡的、“被耍了”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
但他动作未停。深吸气,从百宝囊中取出细如发丝的铜质探针。
俯身凑近锁孔,屏息凝神,探针缓缓刺入,手腕以肉眼难辨的细微幅度高频震颤,捕捉锁芯内簧片最细微的反馈。
十息。仅十息。
“嗒!”一声远比之前清脆的单音响起。
昭曦手腕一收,探针拔出。他修长手指稳稳扣住盒盖边缘,轻轻向上一掀——
预想中的复杂结构、秘藏图纸、暗格……统统没有!
盒内空空荡荡。
只静静躺着一本……边角磨损、纸质粗糙发黄的线装小册子。
封皮上,是几个歪歪扭扭、墨迹深浅不一、稚嫩大字——《千字文》。
昭曦瞳孔骤缩!
他难以置信地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精准地拈起那本小册子,小心翼翼翻开。
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并非“天地玄黄”,而是几个画得歪歪扭扭、线条粗犷、占据整页纸的大王八!旁边涂鸦着几个更抽象、勉强认出是“之乎者也”的墨团。
噗嗤!
尚寒知实在没忍住,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笑冲口而出!她整个人笑倒在贵妃榻上,捂着肚子,眼角飙泪:
“哎呦……我的儿……哈哈哈……你三岁那年……哈哈哈……让你描红,你……你给阿玛画了一本乌龟开会……哈哈哈……还非说是‘者’字太难写!”
隆禧也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掩去唇边抑制不住的笑意,温润眼底是得逞的光芒:
“知知莫笑。曦儿当时言之凿凿,说此乃‘龟虽寿’之意,是为父未能领会其深意。”
昭曦曦:“……”
十五岁的纯亲王世子,江南学子眼中的天才,此刻白皙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薄红。他捏着那本“绝世秘宝”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就在他试图维持表情管理,将“尴尬”和“被戏耍的恼怒”强行转化为“孺慕”时,管家张伯悄无声息站在了他身侧。
张伯捧着厚厚的新账簿和油光锃亮的紫檀算盘,脸上刻板恭敬,声音毫无波澜:
“世子爷安。您名下‘饴芳斋’糖铺子,上季流水及库房盘存已理毕。
按王爷吩咐,请您亲核。另,铺子掌柜报,新研桂花藕粉糖方子成本过高,需您示下是否裁撤。”
算盘珠子被张伯轻轻一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昭曦曦耳中,比方才那“璇玑引”的机括声还要刺耳。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从“乌龟画册”移向账册,再掠过额娘笑出眼泪的脸庞,最终定格在阿玛温和依旧、眼底却分明写着“这才是正事”的目光上。
少年眼中最后一丝因破解“绝世机关”而残留的锐气锋芒,彻底熄灭。
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混合着无奈与一丝极淡纵容的复杂情绪。
他沉默着伸出手,从张伯手中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账册。
指尖拂过算盘冰凉的紫檀框架,发出细微声响。
“有劳张伯。”昭曦曦声音恢复了清冷平稳,只是仔细听,似乎比往日更低沉了几分。
他转向父母,微微躬身:“阿玛、额娘若无其他吩咐,孩儿……先去核账。”
“去吧去吧!”尚寒知抹着笑出的眼泪,挥挥手,语气轻快得像只刚偷到腥的猫,
“核仔细点啊曦儿!
你爹娘下半辈子的松子糖可就指着你的铺子了!”
昭曦曦捧着账册,挺直脊背,步履沉稳走向书房。
临出门前,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侧首回望——
轩内,隆禧已重新执起茶壶,姿态优雅地替笑瘫了的尚寒知续上热茶。
春光透过窗棂,温柔洒落,空气中浮动着茶香与尚未散尽的、独属于父母联手戏弄了天才儿子的得意气息。
少年薄唇紧抿,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了眼睫,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近乎叹息的微光。
他认命地走向那方注定要耗费他整个下午的紫檀书案。
窗外瘦西湖的画舫笙歌隐隐飘来,而他手中,只有冰冷的算盘珠子和枯燥的账目数字。
这江南游学的第一课,名为“姜还是老的辣”。
他学得……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