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二年四月,扬州
运河的水汽裹着暮春的暖意扑面而来,带着几分江南特有的、糯而粘稠的湿润,黏在人裸露的皮肤上。
尚寒知站在微微摇晃的船舷边,轻轻吸了口气。
身上这件湖蓝色杭绸交领襦裙,面料滑爽,绣着精致的缠枝莲暗纹,行动间裙摆如水波荡漾,倒是比京城里那些繁复的旗装自在不少。
只是这交领的系带似乎紧了点,她下意识想松一松,又想起嬷嬷们的耳提面命,只得作罢。
她瞄了眼身侧长身玉立、扮作“举人老爷”林景川的隆禧。
他今日也换上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直裰,玉带束腰,更衬得身姿挺拔,温润如玉,活脱脱一个江南才子模样。
‘啧啧,可真会装。’
“福…夫人,”隆禧的声音温润依旧,及时改了称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扬州到了。小心脚下。”
码头早已喧嚣得如同开了锅的沸水。
卸货的漕船挤挤挨挨,粗麻绳索吱呀作响。
赤膊的脚夫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盐包、漆器箱子或是成捆的丝绸快步穿行。
叫卖的小贩穿梭其间:
“鲜菱角咯!”
“扬帮点心!”
“茉莉香串儿来一串?”
空气中混合着河水淡淡的腥气、岸上传来的油炸食物的焦香,还有不知名花木的甜腻芬芳,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烟火气十足的《清明上河图》。
两人在身着便装、眼神警惕的护卫簇拥下,走下跳板。
隆禧递过去的“路引”——假造的户籍文书,
寒知现在是尚之隆弟弟(一个小官)的嫡女,
隆禧则是‘游学养病’的举人‘林景川’,
被守码头的衙役查验得异常顺利。
尚寒知眼神往隆禧脸上扫了扫:
‘呵,瞧这轻车熟路的架势,怕不是连这衙役的顶头上司都“安排”过了吧?
景川,你到底还有多少副面孔是我不知道的?’
她脸上端着温婉端庄的仪态,心里却忍不住吐了个槽。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轱辘辘前行,不多时便拐进了一条绿意浓深、人迹渐少的巷子。
高墙深院,朱门紧闭。
当马车最终停在一座乌漆大门前时,门无声开启,早有穿着干净利落青衣的小厮垂首恭立。
一进大门,尚寒知便被眼前的景象“撞”了一下。
全然不是京城里巨贾宅院的富丽张扬。
绕过影壁,入眼的是一片精致的园林造景。
粉墙黛瓦的院墙蜿蜒着,隔开了外界的喧嚣。
一条小径引着流水淙淙,奇石叠做假山,姿态嶙峋,又透着一股含蓄的雅致。
各色的花木在湿润的空气里被滋养得枝叶葳蕤、花瓣舒展。
高大的玉兰树尚带着未凋尽的、碗口大的白色花冠,墙角的几株粉白桃李已是落英缤纷。
最妙的是回廊连接处那一池碧水,水上搭着一座小巧玲珑的九曲桥,通向湖心亭。
亭子四周垂着淡青色的细竹帘,风一吹,帘子轻摆,露出亭中若隐若现的桌几轮廓。
好一派江南水墨的韵致!
尚寒知眼睛都亮了起来,那精致到骨子里的布局,一水一石都似曾相识。
脑中“嗡”地一下,前世记忆自动联播——这不就是《上错花轿嫁对郎》里扬州首富齐府那个味儿吗?!
她迅速切换到“戏精”模式。
她脚步轻快地走上曲桥,对着满池春水,学着记忆里李玉湖初入齐府的模样,回头朝踱步在后的隆禧嫣然一笑,
脆生生道脆生生把李玉湖的名台词给盗了:“林公子,你家的银子可真多呀!这园子,气派!
比京城里咱们住的那四四方方的院子可好多了!”
她说着,还故意用手帕虚虚掩了下嘴,眼神瞟了眼周围侍立的丫鬟小厮,拖长了点语调,带着点江南小调的韵味:
“早知是这样,我就是从扬州仙女庙里跑出来的新娘子,也该投奔这儿来呀!”
隆禧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唇角缓缓向上勾起。
不是那种对着外人的、礼仪性的温润淡笑,而是眼底眉梢都漾开真实的、清浅的笑意,宛如湖面拂过的微风。
他走上前,极其自然地执起尚寒知的手。
“娘子喜欢便好。”
他温声道,指尖在她手腕内侧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在汲取某种无形的暖意。
他的目光在尚寒知灵动明亮的脸上流连片刻,补充道,
“这里清幽,养病正好。
夏日酷热,后罩房那边的冰窖里也存了些冰,娘子若怕热,随时可用。”
尚寒知被他看得脸皮微热,嘴上却不饶人,哼了一声,借势想抽回手,顺便把李玉湖那套“悍妻语录”拿出来溜溜。
她故意板起小脸,模仿着李玉湖训柯世昭的语气,指着这满园春色:
“收起你那副嘴脸!
什么这个那个的?
在本小姐面前,哪来那么多规矩?”
“举人老爷准备得可真周全啊!
连冰都想着,怎么我在京城时就没这么好的待遇?
合着我跟着你是沾了您‘养病’的光?”
说完,自己差点被自己这“悍妇”的设定逗笑。
隆禧从善如流地松开了些许力道,却没完全放开,只顺势引着她往正房走:
“娘子说得对,在这儿,娘子就是规矩。
喜欢吗?
江南湿热,自然要备齐全些。
至于京城……家里的的份例岂是我一个‘病人’说了算的?”
声音低沉,带着点江南水汽般的缠绵。
尚寒知学着李玉湖初入齐府讲条件的架势,用团扇虚点了一下隆禧的胸口:
“喜欢是喜欢!不过,景川老爷,我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
她清了清嗓子,
“三从四德我懂,但是……该吃吃,该玩玩!
你要是像京城那样大门二门不准我出,那我的拳头,可就跟这园子里的石头一样硬了!”
隆禧唇角勾起,显然被她的表演愉悦到了:“自然。”
他顺势引她下桥往正房走,动作体贴地帮她提了一下略长的裙摆,
“养病之人,图的就是清净自在。”
他微微侧头对身后一个中年管事模样的人吩咐:
“张管事,叫人备些清热的糖水送到夫人房里,再备一壶明前的狮峰龙井。”
“是,老爷。”张管事躬身应下,眼神飞快扫过这位年轻的“尚夫人”,
将她的喜好暗暗记下。
步入临水的正厅,厅内布置亦是雅致。
黑酸枝木的家具线条简洁流畅,博古架上并非全是古董珍玩,反插着几支新鲜的莲蓬与含苞的荷花。
窗明几净,推开雕花窗棂,湖光水色便与室内的清幽融为一体。
尚寒知站在窗前,望着亭亭玉立的荷花,深吸了一口湿润而微甜的空气。
江南的四月天,这处“举人老爷”的养病宅邸,就像是凭空为她这条咸鱼打造的安乐窝。
她懒洋洋地靠着窗框:
“景川,这里,瞧着就舒坦!
咱们躺平……咳,咱们‘布衣荆钗’养病的日子,就从这儿开始了!”
隆禧站在她身后,目光沉沉落在她放松的脊背上,听着她这半真半假的宣告,眼底笑意更深。
江南之行,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