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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宫西暖阁。

厚重的帷幔低垂,将冬夜的寒气牢牢隔绝在外。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暖意融融的椒兰香气。然而,此刻暖阁内的气氛,却与这融融暖意截然相反,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御案之上,那堆象征着无尽麻烦的奏报被暂时推开。案几中央,一盏明亮的青铜连枝灯下,静静地放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玉方盒。盒盖敞开,露出里面盛放着的一小汪琥珀色、粘稠晶莹的膏脂——正是相里勤献上的“金楠脂”样品。奇异的、醇厚温润的木质香气从中散发出来,萦绕在暖阁的每一个角落,令人心旷神怡。

嬴政端坐于御案后,并未穿着常服,而是一身庄重的玄色深衣,玉带束腰,更显身姿挺拔,气度沉凝。他修长的手指间,正捻着一枚小巧的玉簪,簪头轻轻拨弄着玉盒中那汪琥珀色的“金楠脂”,动作优雅而缓慢。烛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旒珠虽未戴,但那无形的君王威仪,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迫人。

李薇侍坐于左下首的锦墩上,一身素雅的太后常服,姿态恭谨,内心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她看着嬴政把玩那“金楠脂”,心中既有对此物带来转机的庆幸,更有对接下来谈话走向的深深不安。金融漏洞的阴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玉簪拨弄膏脂时发出的细微粘滞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良久。

嬴政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将那枚玉簪轻轻放回玉盒旁。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李薇身上,那眼神深邃难明,如同寒潭映月,让人看不透底下的暗流。

“阿母的这头猪……”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倒真是……一员福将。”

李薇心头猛地一紧!这句看似褒奖的话,从嬴政口中说出,总让她觉得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和……敲打。她连忙垂首,谨慎应道:“全赖王上洪福庇佑,墨家钜子相里勤巧思钻研,方有此意外之喜。猪坚强……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 她努力将功劳归于嬴政和相里勤,淡化猪坚强(以及那泡尿)的作用。

“误打误撞……” 嬴政重复了一遍,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稍纵即逝。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冰封的湖面瞬间裂开一道刺骨的缝隙!那深邃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带着洞穿一切的冰冷锋芒,直刺李薇:

“‘福将’归‘福将’,然其险死,根由何在?”

他并未提高音量,但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御案上,也砸在李薇的心坎上:

“‘秦工券’系统初立,漏洞百出!竟致杀手工费得以流通!险酿宫闱惊变,社稷之祸!”

“阿母,” 嬴政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紧紧锁住李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诘问和冰冷的压力,“你所倡的这金融之策,步子……是否迈得太急、太大了些?”

来了!

终究还是来了!

李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嬴政这毫不留情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刺中了她改革蓝图上最脆弱、也是刚刚被血淋淋暴露出来的命门——金融安全与王权掌控!

巨大的压力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迎着嬴政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充满悔悟和补救的决心:

“王上明鉴!此……此确为哀家思虑不周,监管不力之过!”

她语速加快,抛出早已准备好的应对方案:

“哀家已痛定思痛!即刻严查‘秦工券’印制、核验、发放全流程!所有经手吏员,重新甄别!增设三重密写防伪!引入墨家机巧印鉴!建立钱库流水密档!凡大额兑付,需少府监与廷尉署双重核验!务必堵塞一切……”

“不必了。”

三个冰冷的字,如同最无情的铡刀,瞬间斩断了李薇所有的辩解和补救方案!

李薇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惊愕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御案后那神色淡漠的少年君王。

嬴政缓缓靠回椅背,目光平静地掠过李薇瞬间苍白的脸,投向暖阁中那跳跃的烛火,声音不高,却带着最终裁决般的、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

“纸上谈兵,终非实务。漏洞既现,亡羊补牢,徒耗国力,难保万一。”

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冰冷的铁律烙印在空气中:

“即日起,‘秦工券’之印制、发行、核验、兑付……一应权柄,收归少府钱监,由寡人亲遣心腹执掌。印版、密药、核验流程,悉数更易,旧版作废。”

随即,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李薇身上,那眼神深邃,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像是对她能力的认可,又像是对她野心的敲打:

“阿母心思机巧,于实务一道,常有惊人之举。如‘金楠脂’,利国利民,方为正途。”

“往后,阿母之才智,当尽付于此等……‘实’务之上。金融虚策,牵扯国本,风险莫测,非后宫当涉足之地。阿母……当好自为之。”

收权!

赤裸裸的收权!

李薇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巨响!如同被九天惊雷劈中!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坐不稳!

她呕心沥血、顶着巨大压力推动的金融改革试验田——纸钞系统!她寄予厚望、试图以此增加自身话语权和“有用值”的利器!就在这轻飘飘的几句话之间,被嬴政毫不留情地、彻底地收走了!连一丝补救和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理由冠冕堂皇:金融虚策,风险莫测,非后宫当涉足之地!

实质:王权不容染指!国之重器,岂容妇人(哪怕是太后)置喙?!

巨大的失落、不甘、委屈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薇!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辛辛苦苦搭好了积木塔的孩子,却被大人轻描淡写地一巴掌拍碎,还被训斥:这不是你该玩的!

她看着嬴政那张在烛光下俊美却冰冷无情的脸,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黑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位少年君王,那隐藏在欣赏和利用之下的、对权力绝对掌控的铁血本质!

咸鱼保命的法则,第一条或许从来都不是“刷有用值”,而是——永远不要触碰真正的王权红线!

暖阁内,那奇异的“金楠脂”香气依旧在静静流淌,芬芳馥郁。但这曾经带来惊喜的香气,此刻闻在李薇鼻中,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她只是深深地垂下头,掩去眼中翻涌的情绪,用尽全身力气,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干涩的字: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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