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巧扶着门框,让陈老太带着陈瑶回家,哪里还走得了。
在海上失踪了数日,竟能平安回来,这般稀奇事,引得半个村子的人都跑来看热闹。
一时间,陈家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嗡嗡作响。
“啧啧,我就说阿瑶这丫头命硬,连海神老爷都不收她!”
“胡吣什么!分明是阿瑶福大命大,得了海神怜惜!”
“屁!要不是命硬,能克死亲娘?连她亲爹都不敢近前,还不是怕沾了晦气,坏了他的官运?” 一个尖酸的声音格外刺耳。
“去去去!嘴里喷的什么粪!孩子刚捡条命回来,说这些戳心窝子的话作甚!” 方玉听不下去,抄起墙根一把沾着鸡屎的扫帚,就朝那嚼舌根的几人挥去。
那几人见状,慌忙捂鼻躲闪。
陈老太气得朝地上狠啐了一口,指着那几人骂道:“我家阿瑶是天降的福娃娃!谁再敢满嘴胡吣,当心烂了舌根!”
她心中又急又痛,阿瑶一直不知道亲娘死了,现在这些人不是故意找不自在么?
待回到屋里,她才知道陈瑶已经见过秦冠礼了。
陈老太眼中满是复杂:“你舅舅……待你可好?”
她万万没想到秦家还会寻来,当年襁褓之中就舍不得给,如今养了这么大,更是剜心割肉般舍不得。
“嗯,好着呢。”陈瑶抬起手腕,露出一个金灿灿的镯子,“您瞧,这是舅舅给的见面礼。”
陈老太将她垂落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阿瑶,你怨不怨阿奶?”
怨她瞒着那座孤坟里埋的是亲娘,怨她将她强留在陈家村这穷乡僻壤。
陈瑶没有丝毫犹豫,用力摇头,“不怨!阿瑶一点儿也不怨!”
她将脸埋进陈老太带着皂角清香的怀里,蹭了蹭,“我知道,阿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阿瑶好。”
陈老太心头那块大石终于落地,眼圈一红,紧紧搂住孙女,粗糙的手掌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好孩子……想去就去吧。
想家了,就回来。阿爷阿奶……在家等着我的乖孙孙!”
转眼到了黄金米收获的时节。一家人先收了院子里那一小片,估算了收成,个个喜上眉梢。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陈家人便扛着镰刀、背着竹筐来到地头。村长早已带着一群壮实的后生等在那里。
“老哥,时辰差不多了,咱开镰?”村长搓着手问。
陈老头望向陈前:“阿前,廖大人那边……咱要不要再等等?”
陈前摇头:“昨日衙役来传话了,让咱们只管开始。收粮费时,估摸着廖大人他们明日才能到。”
“好!”陈老头朝村长点点头,大手一挥,“开镰!”
早已磨得锃亮的镰刀纷纷挥动起来,割倒那一人多高的黄金米杆子。
一群妇人拖着箩筐坐在地上掰棒子,几亩地,很快就收割完毕。
金黄的棒子堆在田埂上,煞是喜人。
围观的村民,窃窃私语起来:
“这金疙瘩……真能吃?”
“那还有假?手脚麻利点!回头得跟陈猛他爹好好说说,求他匀些种子给咱!”
“唉,当初陈猛家种这玩意儿,咱还说人家胡闹,白糟蹋地。尤其看它光长杆子不结穗,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呢!”
“可不是!后来瞅见结出恁大个的棒子,好些人就坐不住了……”
这话不假。
早在一月前,陈老头就发现自家地里多了十几个土坑。
那些眼红的人不知这庄稼是何物、竟连根带土挖走了!
陈老头又气又急,只得和陈猛卷了铺盖,夜夜睡在地头看守。
奈何这黄金米长得太高太密,即便人守着,也总有疏漏。
陈瑶就给齐光焰去了一封信。不日就收到了回信,信中言道,靖南王府亦在关注这新粮,若再发现偷盗,无须顾忌,直接扭送官府便是。
得了这柄尚方宝剑,陈老头心头大定,立时便去寻了村长。
“村长,实不相瞒,”陈老头压低了声音,神色凝重,“这几亩黄金米,乃是替靖南王府种的!”
“什……什么?!”村长惊得几乎跳起来,“这等重要的事,你……你怎不早说!”
他猛地一拍大腿,“我就说嘛!谁家舍得拿几亩好地糟践着玩儿!”
陈老头苦笑:“起初想着大家不认识这物事,不会有人乱动歪心思,谁知道,我想差了。
要是让王府知道东西被盗了,势必要追究责任,到那时......”
他故意停住话头,长长叹了口气。
村长后脊梁骨窜起一股寒意,他狠狠一咬牙:“老哥放心!我这就挨家挨户去敲打!哪个再敢动歪脑筋,老子让他去祠堂祖宗牌位前跪到天亮!”
陈老头点点头,又道:“光靠敲打恐难周全。我琢磨着,再雇几个人,日夜轮替看守这庄稼。工钱嘛……每人每日十文,村长你看如何?”
十文!村长心头一跳。
去城里寻个短工,顶好的活计也不过一日十文,路途奔波不说,活儿还不一定天天有。
这在家门口就能挣十文的好事,消息一旦放出去,怕是要抢破头!
村长哪还顾得去挨家敲打,他一把拉住陈老头,急切道:“老哥,你看我家老三……手脚麻利人也实诚,可能干这活计?”
陈老头爽快应道:“成!三小子机灵,我看准行!”
自此,白日黑夜有了人手看守,再加上“靖南王府”这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悬在头顶,剩下的黄金米总算安安稳稳长到了收获日。
新收的黄金米棒子还带着水汽,在方成及几名捕快的眼皮子底下,于晒谷场上摊开晾晒了一整日。
翌日,村里能动弹的老少几乎都聚拢来,围坐成圈,人手一个簸箕或笸箩,说说笑笑间,将米粒从棒子上搓落下来。
路方与廖县令一行人抵达时,搓米的活计已近尾声。方成正指挥着人手,将堆积如小山般的黄金米米粒一袋袋过秤。
“爷,结果出来了!”
方成快步走到路方跟前,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亩产……足足五百一十六斤!”
此言一出,晒谷场上顿时一片哗然!
“乖乖!我就说那棒子掂着就沉手!”有人一拍大腿。
“唉!早知道……早知道我就跟着种了!”旁边一人捶胸顿足,懊悔不迭。
“早知道?你上哪儿‘早’去?你有那种子么?”有人嗤笑。
这话一出,说话那人自己也后悔了——这不是提醒别人么?
统共就这几亩地的收成,能有多少种子?
大家都去求,还有自己的份?
他赶紧闭了嘴。
周遭的人却已目光灼灼,齐刷刷盯向了陈老头和陈猛父子俩,心中各自盘算,只等贵人离去,便要去陈家买种子。
陈前上前,将一本泛黄的游记和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方成。
方成双手接过,恭敬地呈给路方。
那本游记,路方前几日便已在案头翻阅过数遍,其价值有限。
他直接翻开了那本薄册——正是陈瑶一笔一划记录的黄金米种植心得,从选种、下地、间苗、培土到防虫、看水,事无巨细,条理分明。
路方合上册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此册,方是真正有价值的物事。
他转向廖县令,含笑道:“廖大人想必也好奇此物滋味?不如今日午膳,便以这黄金米为主食如何?”
廖县令躬身应喏:“下官求之不得!”
陈家灶房里,陈老太领着李巧和几个手脚利落的年轻媳妇忙得团团转。
不多时,几样吃食便端了上来:二合面的馒头,包子,用黄金米面裹了野菜捏成的菜团子;炕得两面焦黄的小饼;还有熬得稠糊糊米粥。
路方每样都尝了些许,微微颔首:“嗯,虽不及精麦白面那般细滑,然较之高粱面,却香糯适口得多。”
廖县令接口道:“大人所言极是。更紧要处,在其产量,数倍于高粱,实乃济世之粮!”
路方闻言,眼中光芒微动。他抬手招来方成,低声吩咐了几句。
方成领命,径直走到陈老头面前,“老丈,您这些黄金米,我家主子有意全部买下。您……开个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