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朝歌城,本该是万物萌发时节,却笼着一层铅灰色的阴翳。九间殿内,纣王高踞金座,冕旒垂珠下,那双曾睥睨四方的眸子,如今却浮着慵怠与猜忌的暗影。阶下群臣屏息,殿内落针可闻。
“大王,”中谏大夫费仲趋前一步,蟒袍袖口微动,金线绣的鳞片在幽光里如活物般蠕动,“臣有本启奏。”他声音不高,却似毒蛇吐信,字字钻进纣王耳中,“东伯侯姜桓楚,雄踞东鲁,甲兵之盛,冠绝天下;南伯侯鄂崇禹,坐拥荆楚,铜山金穴,富可敌国;西伯侯姬昌,仁名播于西土,万民归心,隐隐有圣主之相;北伯侯崇侯虎,控扼北疆,虎狼之师,如臂使指。此四镇诸侯,形同国中之国,久怀异志,若不早图,恐生肘腋之祸!”
话音如冰水倾入滚油,朝堂霎时死寂!比干须发戟张,一步踏出玉阶:“费仲!你竟敢离间君臣,构陷忠良!四大诸侯镇守四方,拱卫王畿,乃成汤柱石!陛下万不可听此诛心之言!”商容、梅伯等老臣纷纷出列,怒斥之声几欲掀翻殿顶。
纣王却只以指节轻叩金座龙首,那“笃、笃”声压住了所有诤谏。他目光掠过阶下群臣,最后钉在费仲身上,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哦?依卿之见,该当如何?”
费仲眼底掠过毒芒,躬身再拜:“大王明鉴!四侯不除,社稷难安!可效仿成汤囚夏台旧事,召其入朝歌觐见,暂羁留于羑里,名为参赞国政,实为囚禁!待其子嗣入朝为质,再观后效。如此,四镇群龙无首,纵有异心,亦难成气候!”
“大王!万万不可!”比干须发皆颤,几乎扑到御阶前,“此乃自毁长城!四侯无罪遭囚,必激天下大变!”
“够了!”纣王猛地一拍龙案,震得玉圭跳起,“孤意已决!传旨:即召四镇大诸侯入朝!抗旨者,视同谋逆!”那“谋逆”二字,裹挟着雷霆之威,震得九间殿梁柱嗡嗡作响。比干等人面如死灰,僵立原地,看着那黄绫圣旨如催命符般飞出大殿。
月余之后,四路诸侯的车驾风尘仆仆抵达朝歌,未及洗尘,便被一队甲胄森然的禁军“护送”至羑里高墙之内。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闭合,隔绝了天光。
“昏君!”冀州侯苏护须眉怒张,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石墙上,指骨迸裂亦浑然不觉,“听信谗言,囚禁忠良!成汤五百年基业,就要断送在此獠之手!”他环顾同囚的姜桓楚、鄂崇禹、姬昌,三人皆是面色铁青,沉默如渊。
“苏侯慎言!”西伯侯姬昌按住苏护手臂,声音沉凝如古井,“君虽不仁,臣不可不忠。我等但存忠义之心,天必佑之。”
“天佑?”苏护惨然大笑,笑声在囚室四壁撞出凄厉回响,“天若佑忠良,何来此无道之君!姬侯,你素有贤名,能算天机,你算算,我等可还有重见天日之时?这成汤江山,可还有救?”
姬昌默然良久,手指于袖中悄然掐算,指尖微颤,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天数冥冥,唯德是辅。苏侯,忍一时之气,或可……”
“忍?”苏护猛地挣脱姬昌的手,双目赤红如血,“我苏护世代忠良,镇守北疆,驱犬戎,拒鬼方,满门血染黄沙!如今竟落得阶下囚!此等奇耻大辱,如何能忍!”他猛地转身,大步冲向囚室唯一的窄窗,对着窗外巡弋的禁军厉声咆哮:“昏君!奸佞!我苏护在此立誓,纵粉身碎骨,也定要讨个公道!放我出去——!”
苏护的咆哮并未换来自由,却等来了费仲阴鸷的笑脸与一纸特赦。出得羑里,他未回驿馆,反如一头负伤的猛虎,直扑午门。守门甲士惊骇欲拦,被他周身勃发的煞气逼得连连后退。
“取笔墨来!”苏护须发戟张,声震宫阙。有内侍战战兢兢捧上笔墨黄绢。
苏护一把夺过,咬破食指,竟以血为墨!殷红刺目的血珠滴落黄绢,他挥毫如刀,字字力透绢背,饱含冲霄怨愤:
君坏臣纲,有败五常!
冀州苏护,永不朝商!
十六个血字,如十六柄染血的投枪,狠狠钉在象征王权的午门之上!血墨淋漓,触目惊心!掷笔于地,苏护翻身上马,赤炭火龙驹长嘶一声,四蹄腾空,如一道燃烧的赤色流星,撞开惊惶的人群,绝尘向北而去!身后,只留下满城死寂与那午门上淋漓未干的血字,在夕阳下闪烁着妖异的红光。
“反了!反了!”九间殿内,纣王的咆哮震得琉璃灯乱晃,他抓起龙案上的玉镇纸狠狠砸下,碎片四溅,“苏护老贼!孤赦他出囚,他竟敢题反诗于午门!藐视天威,罪该万死!谁与孤踏平冀州,擒此逆贼?!”
阶下武将噤若寒蝉。冀州城虽非雄关,然苏护父子勇冠三军,更有北疆百战之兵,谁愿触这霉头?
“臣愿往!”一人越众而出,声如洪钟。正是北伯侯崇侯虎!他身披玄铁重甲,面如锅底,眼似铜铃,虬髯戟张,宛如庙中金刚。“苏护匹夫,跳梁小丑!臣请提本部虎狼之师,十日之内,定献苏护首级于陛下阶前!”
纣王怒气稍霁:“好!北伯侯忠勇,孤心甚慰!加封汝为讨逆大元帅,即日点兵出征!西伯侯姬昌!”
“臣在。”姬昌出列,青衫素服,神色沉静。
“命你为副帅,协同崇侯虎征讨冀州!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姬昌眼帘微垂,掩去眸底忧色:“臣,领旨。”声音不高,却似有千钧之重。
冀州城外,朔风如刀。崇侯虎的五万大军如黑云压城,战旗猎猎,杀气直冲霄汉。城头之上,“苏”字大旗迎风怒展。苏护全身披挂,按剑而立,身旁长子苏全忠银甲白袍,手提画杆方天戟,英气逼人,正是初生牛犊。
“苏护!”崇侯虎策马阵前,声若雷霆,“速速开城受缚,或可保你全尸!若待城破,定叫你冀州鸡犬不留!”
“崇黑虎!”苏护须发皆张,声震四野,“助纣为虐,枉称诸侯!冀州只有断头将军,无降敌之侯!儿郎们,杀——!”
城门轰然洞开!苏全忠一马当先,银戟如雪龙出海,直取崇侯虎!身后冀州精骑如决堤洪流,轰然撞入商军阵中!
“小辈找死!”崇侯虎大怒,挥动金背砍山刀迎上。刀戟相交,火星迸射,金铁交鸣声撕破长空!苏全忠虽年少,戟法却得真传,灵动狠辣,一杆银戟舞得泼水不进,竟与崇侯虎这沙场宿将杀得难解难分!
冀州兵将见少主如此神勇,士气大振,个个舍生忘死,竟将数倍于己的商军杀得节节后退!崇侯虎长子应彪拍马来助,被苏全忠反手一戟扫落马下!商军阵脚大乱。
“好个小苏侯!”崇侯虎又惊又怒,虚晃一刀拨马便走。
“老贼休走!”苏全忠杀得兴起,纵马急追。
崇侯虎嘴角却扯出一丝狞笑,探手入腰间豹皮囊,猛地掏出一物——赫然是个通体乌黑、刻画着诡异符文的红葫芦!他拔开塞子,口中念念有词:“铁嘴神鹰,听吾号令!疾!”
“呱——!”一声穿金裂石的尖啸刺破战场!一道黑影自葫芦口电射而出,迎风便长,眨眼化作一只翼展丈余、铁喙如钩、眼射凶光的巨鹰!双翅扇动间,腥风扑面,利爪撕裂空气,直扑苏全忠面门!
苏全忠大惊,急举戟格挡。那铁喙“铛”一声啄在戟杆上,竟爆出刺目火星!一股巨力传来,震得他双臂发麻,坐下战马长嘶人立!神鹰怪啸连连,铁翅如刀,利爪如钩,狂风暴雨般袭来。苏全忠左支右绌,银亮的铠甲瞬间被抓出数道深痕,血染征袍!冀州军见少主遇险,阵型顿时散乱。
“撤!快撤!”苏护在城头看得肝胆欲裂,急令鸣金。冀州军如潮水般退回城内,吊桥高悬。苏全忠在亲兵拼死掩护下,带着一身血痕狼狈入城,那铁嘴神鹰盘旋数圈,方才化作一道黑光飞回葫芦。崇侯虎勒马城下,狂笑震天:“苏护!明日此时,便是你冀州城破家亡之日!”
夜色如墨,冀州侯府书房内灯火飘摇。苏护看着爱子裹满绷带的臂膀,又望向城外连营篝火,面色灰败如纸。崇黑虎那妖鹰太过凶戾,姬昌大军又即将抵达,冀州已成死地。
“父亲,”苏全忠咬牙忍痛,“孩儿无能…但冀州城高池深,粮草尚足,我们…”
“守?”苏护惨然摇头,打断儿子,“守得一时,守不了一世。崇黑虎妖术凶残,姬昌大军一到,内外夹攻,冀州必成齑粉!满城百姓何辜?为我苏氏一门,连累他们玉石俱焚吗?”他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砚乱跳,“降了!明日…开城献女!”
“父亲!”苏全忠霍然站起,牵动伤口,痛得冷汗涔涔,“妲己她…她与西岐世子伯邑考早有婚约!岂能送入那昏君虎口?!”
“婚约?”苏护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姬昌如今是副帅!他可有片语维护?可有半分阻拦?在他眼中,西岐存续远胜儿女私情!成汤将倾,冀州将覆,区区婚约,算得了什么?算得了什么啊!”他颓然坐倒,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
翌日清晨,冀州城门缓缓开启。苏护素服免冠,手捧冀州印信兵符,身后是盛装华服却面色惨白的苏妲己。她云鬓高绾,珠翠生辉,一袭流霞般的嫁衣却衬得小脸毫无血色,唯有一双剪水秋瞳,盛满了将赴深渊的绝望与死寂。她最后回望了一眼父兄,目光掠过城头残破的“苏”字旗,最终垂下眼帘,任由侍女搀扶着,踏上那架装饰华美却形同囚笼的香车。
车驾辚辚,在冀州军民悲愤的目光中,驶向朝歌。苏护亲自率兵护送,一路无言,只有车轮碾压黄土的沉闷声响。
行至恩州驿,天色已暮。驿丞惶恐迎出:“侯爷,此驿…此驿三年前曾闹妖邪,伤了人命,废弃已久,实在不宜贵人停驻,还请移驾…”
“妖邪?”苏护疲惫地挥挥手,“本侯杀人如麻,一身煞气,何惧魑魅魍魉?就在此歇息,明日再行。”他不顾劝阻,命人清扫上房,安顿妲己。烛光摇曳中,妲己独坐妆台,铜镜里映出一张绝美却木然的脸。她拔下鬓边一支凤头玉簪,指尖抚过冰凉簪身,想起西岐桃林中那个抚琴的温润身影,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夜半,万籁俱寂。一股森寒刺骨的阴风毫无征兆地旋起,刮得驿馆门窗哐当作响!烛火瞬间由暖黄转为幽绿,疯狂跳动!
“啊——!”内室陡然传来妲己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
“妲己!”苏护与苏全忠撞开房门,只见一道浓得化不开的粉红妖雾正从窗外涌入,翻滚凝聚,隐约现出九条巨尾虚影,直扑床榻!妲己蜷缩在床角,周身被粉雾缠绕,七窍之中竟有丝丝缕缕淡金色的光雾被强行抽离!
“妖孽敢尔!”苏全忠目眦欲裂,挺戟便刺!银戟穿透妖雾,却如中败革,只搅得雾气翻腾,那九尾虚影发出一声惑人心魄的媚笑,毫发无伤!
苏护拔剑怒斩,剑锋过处,妖雾散而复聚!父子二人刀戟齐施,竟奈何不得这无形妖物分毫!
“我儿——!”苏护眼睁睁看着女儿躯体剧烈抽搐,最后一丝淡金真灵被彻底抽离,没入妖雾深处!那绝美容颜瞬间失去所有神采,空洞得如同精致的人偶。粉红妖雾如潮水般涌入这具躯壳!
“成了…咯咯咯…”躯壳缓缓坐起,原本清亮的眸子此刻流转着摄魂夺魄的妖异光芒,红唇勾起一抹颠倒众生的媚笑,声音酥媚入骨,“从今往后,我便是…苏妲己。”
几乎同时,窗外夜空陡然一亮!一只翼展流光、尾羽如七彩云霞的神骏彩凤破云而至,清越凤鸣响彻天地!它利爪轻舒,精准地攫住那团刚从妲己体内抽出、正欲逸散的淡金色真灵光团。彩凤周身霞光流转,护住光团,清冷的凤目深深看了一眼驿馆内那具已被妖狐占据的躯壳,振翅高飞,瞬间消失在茫茫夜空,只留下一片绚烂的光雨和若有若无的叹息:
“痴儿莫悲,真灵不昧,他日或有重归时…”
驿馆内,“苏妲己”慵懒地伸了个腰,媚眼如丝地扫过呆若木鸡的苏护父子,朱唇轻启,声音甜腻如蜜:“父亲,兄长,夜深了,安歇吧。明日,还要赶路…入朝歌呢。”那笑容,艳若桃李,却冷彻骨髓。
朝歌龙德殿,丝竹靡靡。纣王高坐,目光如钩,死死盯着殿下盈盈下拜的倩影。
“臣女苏妲己,叩见大王,愿大王万岁…”那声音仿佛带着钩子,钻入骨髓,酥麻了半边身子。
纣王喉结滚动,竟忘了叫平身。只见殿下女子,乌云叠鬓,杏脸桃腮,眉如春山浅黛,眼若秋波宛转。纤腰袅娜,似海棠醉日;檀口轻盈,赛樱桃绽红。一袭素衣难掩其国色,反衬得冰肌玉骨,艳光四射,竟将满殿灯火都比得黯淡下去!那眉眼间流转的风情,更是女娲圣像所不及之万一!
“美人…快…快平身!赐座!就坐在孤身边!”纣王如梦初醒,急不可耐地招手,眼中再无其他。费仲、尤浑相视而笑,尽是奸计得逞的得意。
无人察觉,妲己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冰冷残酷的妖芒一闪而逝。她莲步轻移,带起一阵香风,依偎到纣王身侧。纤纤玉指似无意般拂过纣王手背,那触感让纣王浑身一颤,魂飞天外。
就在这满殿阿谀、君王迷醉之际,殿外阶下,一位白衣如雪的青年悄然伫立。他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温润似美玉,背负一张古朴瑶琴,正是西伯侯世子伯邑考。他奉父命押送贡品入朝,此刻隔着重帷,听着殿内传来的纣王狎昵笑声与那隐约的、陌生又熟悉的女子娇语,温润的眼眸深处,一点点结成了寒冰。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按上冰冷的琴弦,仿佛要按住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殿内飘出的暖香混着酒气,熏得他几欲作呕。良久,他缓缓松开琴弦,指尖留下一道浅浅白痕,转身融入殿外浓重的阴影里,唯有一声极轻、极冷的叹息散在风中:
“朝歌…这龙潭虎穴,终究是闯进来了。”
冀州城下血犹腥,九尾妖氛入帝庭。
凤鸣未抵狐媚语,一曲琴音待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