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止戈的天道枷锁,沉重地套在巫妖两族颈项之上。不周山底,盘古殿的煞气依旧翻涌,却再不复开天辟地的锐气,反而透着一种困兽般的压抑与焦灼。帝江终日盘坐于空间魔神幡下,周身虚空不断撕裂又弥合,如同他无法宣泄的暴怒。祝融的火焰在不甘地舔舐岩壁,将万年玄冰烧灼出刺鼻的白烟。共工沉默地凝视着深潭,水面倒映着他阴鸷扭曲的脸。
唯有后土不同。
她独自离开了祖巫殿,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煞气与怨愤。她赤着双足,踏过洪荒破碎的山河。万年血战留下的疮痍,远比道祖那一指带来的伤痛更为刺目。焦黑的土地寸草不生,断裂的山脉如同巨兽的骸骨,干涸的河床裸露着惨白的卵石。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与怨戾,那是亿万生灵在巫妖争霸的绞肉机中粉身碎骨后,残留于天地间最深的诅咒。
但更让她心神震颤的,是那些无形的“东西”。
起初只是偶尔掠过耳边的、细微如风过隙缝的呜咽。渐渐地,那呜咽声汇聚成溪流,又聚成江河,最终化为无处不在、充塞天地的悲鸣!那是生灵死后,魂魄不得解脱的哀嚎!
她看到,焦土之上,一团团模糊、扭曲、半透明的影子在漫无目的地飘荡。它们没有实体,却残留着生前的痛苦与恐惧:被妖族真火焚尽的凡人,脸上凝固着灼烧的绝望;被祖巫巨力碾碎的精怪,形体破碎如烟;甚至还有巫妖两族战死的兵卒,彼此撕咬的怨念凝成黑气,纠缠不休!它们被洪荒残留的煞气、破碎的法则乱流撕扯、消磨,形体越来越淡薄,发出的哀嚎也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消散于天地,连一丝存在的痕迹都无法留下。
魂飞魄散,永世沉沦!
它们本能地朝着一个方向汇聚——那是一片位于洪荒极西之地,终年被无边无际、粘稠腥臭的暗红血云笼罩的区域。越靠近那里,游魂的哀嚎就越发凄厉,空气中弥漫的怨毒、憎恨、暴戾的气息也越发浓郁,几乎凝成实质,腐蚀着所剩无几的灵性。
幽冥血海!
洪荒一切污秽、罪孽、煞气的最终归宿,开天以来所有负面能量的沉积之地!
后土的脚步,最终停在了这片猩红死域的边缘。血海无边无际,粘稠的血浪无声翻涌,每一次浪头卷起,都显露出无数挣扎、哀嚎、彼此撕咬吞噬的怨魂面孔!刺鼻的腥臭与直冲元神的怨毒煞气,足以让大罗金仙望而却步。血海中央,一座由森白骸骨堆砌的巨大宫殿若隐若现——冥河老祖的血神宫。
“祖巫后土?” 一个阴冷、滑腻、仿佛毒蛇吐信般的声音,带着一丝诧异与毫不掩饰的恶意,从翻滚的血浪中传来。粘稠的血浆向两侧分开,一个身着猩红道袍、面容苍白阴鸷的道人踏浪而出。他周身缠绕着浓郁的血光与业力,气息诡谲而强大,正是血海之主——冥河老祖。其身后,四亿八千万血神子分身如同血海泡沫般沉浮不定,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腰间悬着的元屠、阿鼻二剑,剑鞘古朴,却透出斩灭神魂的森然杀意。
“此乃吾之道场,污秽汇聚之地,非尔等祖巫该来之处。” 冥河狭长的眼眸打量着后土,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脚下的血浪不安地翻腾着,无数怨魂在浪尖尖啸。
后土的目光并未落在冥河身上,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血海边缘。一个瘦小、虚幻得几乎透明的小女孩游魂,正被一股强大的血浪暗流撕扯着,拖向血海深处。小女孩的形体在血水侵蚀下滋滋作响,冒出黑烟,她无声地张大嘴,脸上是极致的痛苦与恐惧,却连哀嚎都无法发出。
就在那血浪即将彻底吞噬她的瞬间!
后土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她只是微微弯下腰,朝着那翻涌的血浪边缘,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那只手,白皙,修长,指尖还残留着四个深可见骨的月牙形旧伤疤痕。她的动作轻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
嗡!
一股温和却坚韧无比的土黄色光芒,自后土掌心流淌而出,瞬间化作一道坚实的屏障,隔开了汹涌的血浪!那足以腐蚀金仙元神的污秽血水,竟无法侵入这光芒半分!后土的手,轻轻穿过了屏障,触碰到了那即将消散的小女孩游魂。
指尖相触的刹那,小女孩虚幻的脸上,那极致的痛苦与恐惧如同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的平静与温暖。她残破的形体,竟在那土黄色光芒的笼罩下,停止了消散,甚至微微凝实了一丝!
“莫怕。” 后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抚慰灵魂的力量。她指尖的旧伤疤痕,在接触游魂怨气的瞬间,再次崩裂!蕴含祖巫精元的、温热的、带着大地厚重气息的鲜血,顺着她的指尖,一滴滴,无声地渗入小女孩虚幻的魂体,又透过魂体,滴落在下方翻腾的污秽血水之中。
嗤——!
祖巫之血落入血海,如同滚油泼雪!血水剧烈沸腾、蒸发,发出刺耳的尖叫!被血液触及的区域,污秽被强行净化,翻滚的怨魂面孔惊恐退散!一个短暂的、微小的、由祖巫之血撑开的“净域”,在那无边污秽中一闪而逝!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净域”,就是那小女孩魂体上瞬间的安宁与温暖,如同混沌中的一道惊雷,狠狠劈开了后土心中那积压万载的迷茫与悲怆!
她维持着触碰的姿势,指尖鲜血仍在滴落,身躯却猛地一震!那双一直带着沉重与悲悯的眼眸,骤然爆发出一种足以刺穿万古黑暗的明悟之光!
过往的碎片在眼前飞速掠过:不周山下祖巫们不甘的咆哮,天庭星海破碎时妖神的血雨,洪荒大地上无尽的焦土与骸骨,亿万游魂在煞气中哀嚎消散的绝望,血海边缘那被撕扯的小小魂影,还有自己掌心那四个深可见骨、不断提醒她天道残酷的血洞……
一切的一切,在此刻贯通!
巫族的骄傲,妖族的野心,天道的枷锁,万年的止戈……都不过是表象!这洪荒天地,缺的不是胜利者,缺的是一个让这无尽杀戮、无尽死亡之后,那亿兆生灵残魂得以安息、得以解脱、得以重来的——归处!
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然大地有德,当容万物轮回!
一个前所未有的、宏大而悲壮的念头,如同开天辟地的神斧,轰然斩破了她心中所有迷雾!
“吾明白了…” 后土缓缓直起身,声音不再轻柔,而是带着一种穿透时空、震动灵魂的肃穆与决绝。她指尖的鲜血依旧在滴落,但她的目光已不再局限于眼前的血海,而是穿透了幽冥,穿透了洪荒,投向了那冥冥之中运转不息的天道本源!
“天道在上!后土有感洪荒众生,身死魂消,无有归所!怨气冲霄,业力纠缠,天地失衡,煞气日炽!”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如同洪钟大吕,响彻整个幽冥血海,甚至穿透了血云,回荡在洪荒天地之间!
“今日,吾祖巫后土,愿舍此身!化——”
“轮回六道!”
轰!!!
“化轮回六道”六字真言如同开天辟地的神雷,炸响在幽冥血海之上!整个洪荒天地,为之剧震!
“尔敢!!!” 冥河老祖的尖啸几乎同时响起,充满了惊怒交加与难以置信的恐慌!他瞬间明白了后土要做什么!这轮回一出,他赖以成道、视为禁脔的幽冥血海,这亿万怨魂沉沦的污秽之源,将被彻底颠覆!血海不枯,冥河不死的神话根基,将被动摇!
“死!” 冥河双目瞬间赤红如血,再无半分迟疑!腰间元屠、阿鼻二剑发出刺破耳膜的尖啸,自动出鞘!元屠剑猩红如血,斩肉身灭元神!阿鼻剑漆黑如墨,专戮魂魄断因果!两道撕裂幽冥的恐怖剑光,带着冥河准圣巅峰的滔天杀意与血海本源的无边怨力,如同两条交错的毁灭毒龙,无视空间距离,直刺后土毫无防备的后心!他要在这轮回未成之际,将这胆大包天的祖巫彻底斩灭!
剑光未至,那灭绝一切的杀戮剑意已然让后土背后的空间寸寸冻结、碎裂!血海翻起万丈狂澜,无数血神子尖啸着扑来!
然而,后土对此置若罔闻。她甚至没有回头。
在她吐出那六字真言的瞬间,她的身体已然开始燃烧!不是火焰,而是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源自大地本源、源自盘古精血的——神性光焰!
嗡——!
一股浩瀚、博大、包容万物、承载生死的无上意志,自后土体内轰然爆发!她整个身躯化作了最纯粹的土黄色神光!神光之中,她的形体在迅速虚化、分解,融入这方污秽的天地!
就在元屠、阿鼻双剑那灭绝性的剑尖即将触及后土背心的千钧一发之际!
整个幽冥血海的上空,不,是整个洪荒世界的苍穹,被一股无法形容的、璀璨到极致的、蕴含着无上造化与秩序伟力的——玄黄功德金云!彻底覆盖!
那金云厚重得如同实质,光芒之盛,瞬间压过了血海的猩红,驱散了幽冥的永恒黑暗!金云翻滚,无量璎珞、金灯、金莲虚影在其中沉浮,大道纶音响彻寰宇!这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浩瀚功德!远超女娲造人,甚至隐隐接近盘古开天!
这无量天道功德的目标只有一个——以身化轮回的后土!
轰隆——!!!
浩瀚无边的玄黄功德如同九天银河倒灌,无视一切阻碍,无视元屠阿鼻的灭绝剑光,无视冥河惊怒的咆哮,更无视翻腾的血海狂澜,轰然注入后土那正在燃烧、虚化的祖巫之躯中!
噗!噗!
元屠、阿鼻双剑那足以斩杀准圣的恐怖剑光,在触及功德金光的刹那,如同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泛起,便哀鸣着倒飞而回!剑身光芒瞬间黯淡,甚至出现了细密的裂痕!
“啊——!” 冥河老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赖以成道的伴生灵宝十二品业火红莲,正悬浮于血神宫之上,试图引动无边业火抵抗功德金光。然而在那浩瀚无边的玄黄功德冲击下,号称焚尽业障的十二品业火红莲,连一息都未能支撑住!
咔嚓!轰!
莲台之上,代表“焚”、“灭”、“罪”、“罚”的四片最为核心、燃烧着最深沉业火的莲瓣,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然后在冥河绝望的目光中,轰然炸碎!化为漫天飞溅的业火碎片,又被紧随而至的功德金光彻底净化、湮灭!十二品业火红莲,直接跌落品阶,化为八品!冥河心神相连,如遭重锤,猛地喷出一口本源精血,气息瞬间萎靡,看向那功德中心的眼神充满了无边的怨毒与恐惧!
功德金光之中,后土燃烧的身躯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血海中央,一座由纯净无暇、温润如玉的白色神石构筑而成的宏伟高台——六道轮回盘,正缓缓升起!
轮回盘巨大无比,缓缓旋转,分为清晰无比的六扇巨大门户,其上铭刻着玄奥无比的天道符文,散发出迥然不同的轮回气息:
- 天道:金光流转,仙乐隐隐,接引功德深厚、福缘广大者;
- 人道:白气氤氲,红尘万丈,投入凡尘再历悲欢;
- 阿修罗道:血气翻涌,战意冲霄(血海之力被强行纳入轮回体系);
- 畜生道:百兽虚影奔腾,蒙昧混沌;
- 饿鬼道:饥火熊熊,枯瘦如柴,承受贪吝之罚;
- 地狱道:黑气森森,刀山油锅,惩戒极恶之魂!
轮回盘中央,一个身影由虚化实,缓缓凝聚。
她身着素雅的月白色宫装,长发如瀑,面容依稀是后土的轮廓,却再无半分祖巫的煞气与蛮荒。她的气质变得无比沉静、博大、悲悯,眼神深邃如同蕴含了无尽轮回生灭。眉心一点玄黄印记,散发着浩瀚的功德之力与轮回权柄的威严。周身萦绕着温润而坚韧的土黄色神光,脚下踏着一朵由轮回之力凝聚的九品净世白莲(功德所化)。
平心娘娘!
她缓缓睁开了双眸。那双眼睛,平静无波,倒映着六道轮回的生生不息,也倒映着洪荒众生的悲欢离合。再无一丝属于“后土祖巫”的暴烈与锋芒,只有一种承载万物、运转轮回的至公至慈。
她抬起手,指尖那四个深可见骨的月牙形血洞,在功德金光中已然愈合,只留下四道淡淡的、如同大地伤痕般的印记。她轻轻拂过旋转的轮回盘,声音平和而浩大,响彻幽冥,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与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吾为平心,执掌轮回,此后土……不复巫。”
轰——!
六道轮回盘轰然加速运转!一股无形的、浩大的轮回法则之力,瞬间扩散至整个洪荒天地!充斥于天地间的无量游魂,如同受到了本源的召唤!它们停止了漫无目的的飘荡和哀嚎,迷茫而本能地朝着幽冥血海的方向,朝着那座散发着安宁与归宿气息的轮回玉台,如同百川归海般涌去!
血海的污秽被轮回之力强行压制、净化,无数沉沦其中的怨魂挣脱束缚,汇入那奔向轮回的洪流之中!洪荒天地间积压了亿万年的戾气、煞气、怨气,开始被这股新生的、有序的轮回力量缓缓梳理、消解!
“后土!!!”
几乎在平心娘娘宣告的同时,不周山深处,盘古神殿方向,猛地爆发出十一声撕心裂肺、蕴含着无尽悲怆、愤怒、绝望与难以置信的祖巫咆哮!那咆哮声震得整个不周山脉都在颤抖,万年玄冰簌簌崩落!那是血脉相连的至亲被强行割裂的剧痛,是巫族脊梁被生生抽走的愤怒!帝江的空间嘶吼扭曲了神殿,祝融的火焰失控地焚毁了半座山峰,共工脚下的深潭炸起万丈水柱…十一祖巫的悲啸,如同受伤孤狼的绝唱,回荡在死寂的洪荒,为那以身殉道的祖巫姐妹,也为巫族那已然清晰可见的、注定的黄昏,奏响了第一声丧钟。
幽冥血海中央,平心娘娘(后土)立于轮回玉台之上,对那穿透洪荒而来的悲怆咆哮恍若未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奔流不息的魂魄长河,看着它们在轮回之光的接引下,带着解脱的宁静,依次投入那六扇代表着新生与救赎,也代表着惩罚与历练的门户。
血海污浊的浪涛,在她脚下温顺地平息。一滴暗红的血水,无声地溅落在她素白衣袍的下摆,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污痕。
她低垂眼帘,目光落在那片污痕上,指尖轻轻拂过衣角,如同拂去一粒微尘。